一尾鱼

　　是鱼，终究会游向大海

　　只是我精心准备了十八年的

　　眼泪，最终还是没能忍住

　　在她归还书房的那一刻

　　楼梯的转角掩饰不了

　　孩子式的恸哭和抽泣

　　但是她没有。收拾干净的

　　房间，连同一尾镇纸的鱼

　　连同心平气和的唠叨与叮嘱

　　把她的运气与福气、威胁与

　　期许交还。琐碎的言语里

　　有眷念也有深情，有豁达

　　也有从容。我能接住生铁的鱼

　　却接不住一滴泪的轻

　　如今独坐书房，她的气息还在

　　身影也在，墙上的笔迹也依然

　　清晰，回放的眼泪装在鱼眼里

　　交还的书桌在鱼身下有了新意

　　过去鱼是用来镇纸的，现在鱼

　　是用来握手的，握住风握住草

　　握住月的光与暗，让我不再

　　执著于一时一事

　　只是生铁的重量，又让我瞬间

　　坠入往事的深渊。我明白

　　余生都将去适应

　　少了一个人的日常生活

　　所有的牵肠挂肚都不如

　　看好家的港湾和导航的灯塔

　　等待回游的鱼

　　开启痛击人心的重逢

　　一匹马

　　哪怕是简单几个字，也足以唤起

　　脊背上的岺岺汗水，也会浮现出

　　疾风戏草、弯弓扬鞭的身影

　　地动山摇的马蹄抬高草原天际线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和将来

　　只要草还在生长马就不会停止奔跑

　　旧年的琴声中，无数人挥动鞭子

　　天下再大也不过是马蹄上的一阵风

　　血液的腥甜跑出西风的加速度

　　我的祖先和兄弟打马走在风中

　　八千里路云和月被吹入毡帐

　　黄金家族的名号压得乌云喘不过气来

　　生死宽敞的大地，炊烟丈量不出

　　斡耳朵的辽阔疆域;满天星辰下

　　马头琴推远山的轮廓，火焰跳动的脸上

　　是酒杯扶不起的方言大合唱

　　喧囂与寂寞都在绰尔河边归流

　　露珠的心跳和轻叹，都在马兰花

　　蓝幽幽的眼眸里湮没神秘来路

　　只要风不停止吹拂，所有的鸟

　　都会闭眼聆听

　　站在时间的下游，怯懦与犹疑

　　阻挡不了马蹄扬起的沙尘暴

　　途中那些理想河流与山丘

　　早已披上平坦而又柔软的植被

　　牧群和鸟群早已重新定义

　　这片草原上的飞禽走兽

　　放下一马平川的弓箭挂在墙壁

　　成为一件遥想当年的有用摆设

　　在有月光的夜晚，轻轻挥动鞭子

　　血管里就会响起马蹄的声音

　　距离

　　草原上的月亮还在，地上的人

　　衣着光鲜。北风吹走他们弯弓扬鞭

　　的模样，开满鲜花的大地正箍紧

　　马前马后的风，一个深扎泥土的

　　牧民，要在夕阳里辨别回家的脚印

　　必须用鞭子清空重山条江的瘴气

　　属于科尔沁大草原的马，一身白衣

　　在风的琴声中眷念故土亲人

　　手中的银器在月半弯的河谷里驻足

　　侧耳远听，再无号角边声穿过孤烟

　　用艾草解开的行囊，足以安放

　　群山和落日，羊脂的火苗

　　擦亮鹧鸪满脸的鱼尾纹

　　生活的日常在云杉和雪松下保持原样

　　霍林河倒背如流的波光与飞燕

　　不再是幻象，低于风的草地上

　　露珠滴落朝霞，从睡梦中醒来的马

　　眼睛里长满山高水长的开阔地

　　雁来雁去，即使明月瘦出胡杨腰身

　　苍鹰也能把马背上的山脉放平

　　繁花盛开的大地狐狸辨别不了方向

　　人的心马的心跑不出无边的边际

　　江河能洗净前世今生

　　也能缩短我们与蓝天的距离

　　赵晓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编辑。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等上百种报刊，入选30多种选本，获得中国新闻奖、杨万里诗歌奖、郭小川诗歌奖、海燕诗歌奖等60多个获项，已出版《接骨木》《时间的爬虫》等8部诗文集，代表作有长诗《钓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