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景气象!四个字,字字在诗中,是眼波横,是眉峰聚,是草木摇落露为霜,是星临万户动。读孙甲仁组诗《情景气象》,有情有景,情景皆气象。
在中国传统诗论中,“气象”这个词常被使用。一种情况是,它被用来指诗中触及的自然景物。《梁书·徐勉传》引《答客喻》:“仆闻古往今来,理运之常数;春荣秋落,气象之定期。”这个“气象”指的就是自然界的景物。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中,气、貌、采、声四事,指的就是自然的气象;写、图、属、附四字,则指诗人的摹写表现。诗人进入创作的实践活动时,在摹写自然气象的时候,形成一种心物之间的融会交流,一方面心随物以宛转,另一方面物亦与心而徘徊。
另一种情况,“气象”二字被用来论诗。比如严羽在《沧浪诗话》后记《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写道:“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其不同如此。”这里提出的“子路事夫子时气象”就是《论语·先进》里说的:“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这样看来,气象是指外在的气度神态。同时严羽又用它来谈论苏轼、黄庭坚等人的诗。我个人认为,气象这个词论诗指的是诗表现出来的外在神态,而这个外在神态也是诗自身的组成部分,若用形容词来描摹,则不好捕捉,用名词则能实中传神,就像《二十四诗品》中所说的“幽人空山”“好风相从”“大河前横”等。
孙甲仁以“情景气象”命名他的这组诗,是有一个诗人的审美自觉在里面的。他深知“一切景语皆情语”,深知一首诗也如人如景那样也有它的气韵生动。所以这四个字中“景”是自然中的气象万千,“气象”二字则是从诗歌的审美角度说的。由此气象抵达彼气象,完成了一个由自然景观起兴,感物言情成诗的过程。诗人在其中,我亦在其中,与之观海、临风、看大雁飞过,听秋叶鸣瑟。我们看到的事物也是我们自己心中之物。我们看到事物的样子里,有我们自己的样子。由此气象到彼气象,里面已经多了一个“我”。
读《看海》这首诗,我想起了唐代诗人金昌绪的绝句《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打起黄莺,是多么煞风景的事。但是思妇念夫心切,当枝上啼莺惊其美梦时,对黄莺产生嫌恶之感却是非常真实生动的,这与她的心情有关。我也想起孙甲仁其他写大海的诗,比如“找块寂寞的沙滩 躺下来/然后闭上眼睛/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但你知道/海很近很近 天很低很低/并且/波涛只为你一个人歌唱/云彩只为你一个人飘着”(《躺在沙滩的一瞬胜过一世》)。这是一种寂寞中的自娱,一种孤独中的闲适。而《看海》这首诗的诗情则与之不同。“白色的胡子”是说海老了吗?海会老吗?人会,海不会。悲鸣是风的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如果这是预言,诗人的预言是最天真的。很多事情不可预知,很多事情,难测走向。诗人是彷徨的,情感是低落的,海的广阔令这种低落与茫然无限广大。貌似平静的大海之下有无数的漩涡,它们是低落与茫然在诗人内心的翻腾。人不必时时坚强,不必处处强作豁达。我很感谢这首诗。悲伤时,最好的安慰是一同落泪。哪天我若低迷,我就读这首诗,悲情的宣泄中实现悲情的消泯。这首诗克制的写法是揪人心弦的,揪的是诗人自己的心,读者的心也莫不被叩击。
忠于自己的感情对诗人来说很重要。人之有情是人生中最现实的。诗歌评论家吕进先生说:“诗,是诗人笑出来或者哭出来的,是笑声的凝结,是泪珠的闪光。”不同情感,不同环境写出不同气象的诗。在《山坡上的黄昏》中,诗人的情感与自然再次契合。这首诗有“隐”有“显”。远处的船只、人的身影和俗念于暮色中远去,是隐。秋叶的哗啦声不断且被诗人放大,是显。诗人表达了一种远离尘嚣,走近自然的思想倾向。黄昏既是实写时间,也是在比拟人生的暮年。年光鬓影偷换,多少事都入流年,消散是一种看淡。持续不断秋叶的哗啦声与往事的归于宁息形成一种对照,从而产生一种张力,引入揣摩:诗人内心是否能够真的归于平静?
在这首诗中,诗人同样用可感的意象传递情感。在观物与体己的过程中,情感因自然物而有质感,自然物也因情感而诗意化,指向诗人的旨趣、目的和意图。物我交融从而生出新气象。我个人认为这个气象是逃逸的,因而是耐人寻味的。
上面两首诗中,我看到孙甲仁非常善于用自然物象生发诗意,而在《山野四月》这首诗中,诗人直接表白了自然对诗人的重要意义:“人如蝼蚁? 我无法类外/目视或想象一千种死法/不如体验一刻的自然。”自然与生活本身是两个最大的储藏室。艾青说:“谁能在人类没有表现工具之前去否认诗歌的存在呢?那存在于大自然里的丰富的幻变,那存在于无言的心中的有拍节的波动,那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之间的契默,不也就是诗歌么?”也只有在诗人的世界里,北坡的草与生命有了契合,南坡的花朵与白云有了问答,人的脚步与脚下的山石有了互相砥砺。孙甲仁是一位行吟的歌者,他以世界为客栈,以生命为旅程,快乐、烦恼、沉郁、壮怀,都在草木、星晨、涛声、山峰中得以寄托。感应力与自然物相遇互识,灵感与意象翻飞在花丛,在草间,在小径上,在黄昏。词句在蝴蝶的翅膀上,而它们终于被捉住。诗人在旅途所经过的万物中选取着,抛弃着,建构着,选择与自己的情感与思想能糅合的意象。山水经诗人眼睛的照射,耳朵的聆听,在诗中获得第二次生命。
《晚秋》也是这样一首充满意象之光的诗歌。大雁、落叶、草、狗、昏鸦、枯树、残阳、西山。这些自然景物在诗中孵育了一切的艺术手法:意象、象征、想象、联想。雁来雁去,时光飞逝。晏殊有诗句云:“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秋天的大雁总是孤独的,凄凉的。我们生活在历史中,情感的文化养成中。这使得我们与古人能够共情,也得以预期来者。我们总有相似的经历和感触,但是我们经过和正在行走的路途永远不会重合,因而不会有两首完全一样的诗。读这首诗,我愿是那一只特立独行的狗。落叶与草只能随风,我虽“忽西忽东”,我在行走,我在感知。华兹华斯在《序曲》中写道:“对每一种自然形态:岩石、果实或花朵,/甚至大道上的凌乱石头,/我都给予有道德的生命:我想象它们能感觉,/或把它们与某种感情相连:/它们整个地/嵌入于一个活跃的灵魂中,而一切/我所看到的都吐发出内在的意义。”《晚秋》就是一片感知的树丛,诗人的心与客观世界的契合就是它的气象。我体验到了什么,它就是什么样的仪态。
《临风》的气象是高蹈的。“望美人兮未来 临风怳兮浩歌。”这虽然是引用的屈原的诗句,但是孙甲仁赋予“美人”新的意蕴,她是诗人自己的一切美好向往与追求!他对这一切有着屈原一样的吁求,而这首诗我愿意理解为对诗情、诗意和诗和诗人本身的呼唤和赞美。“怳兮浩歌”,是每一个诗人临风兴发的风貌。这首诗就是孙甲仁临风时的一次“眉睫之前卷风云之色”,一次“思接千载”,一次“视通万里”。遐想飞舞,思绪涌动,意象紧追,词语尾随。风流倜傥是诗的情怀,是诗的形象;趾高气昂,绝不是贬义,它在形容诗的高蹈与浩然,因为飞翔与攀升是诗的旨归,诗是向着高处的,诗是要超拔人生的,它是有神性的。诗的这种超拔与神性又常常是诗人的,它们在诗人身上的具体表现就是诗人对真善美的探索与渴求。渴求着完整,渴求着至善、至美、至真实,这是诗人的信仰,追求,目光中的烈焰!这是人类向上精神的一种闪烁,“不被吹灭,且越吹越旺”。风,更大一些吧!这首诗的气象就是屈子印象,孙甲仁用自己的情怀和语言成就了它,就像成就了其他几首诗那样(限于篇幅,我只赏析了《情景气象》中的五首):一首诗必须有一种造型美;一首诗是一个心灵活的雕塑。
当诗人感物抒怀,更重要的不是对象的外貌,而是诗人的主观体验,外在世界的一切经诗人的主观体验而获得诗的生命。诗的创作过程就是化对象为体验、化物理世界为心灵世界的过程。清代吴乔在《围炉诗话》中曾说:“文,则炊而为饭;诗,则酿而为酒也。”从自然气象到诗之气象,质形俱变。诗人,我看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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