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
依稀记得昨夜在梦中写下一首诗
但醒来却只想起“张望”二字。那只
照亮我儿时的60瓦灯泡的橘黄的光
横穿千里平原。窗外,冷硬的铁轨“咣当、咣当”地
发出有力的节奏——
黄昏的回声。群山向着家的方向退去
夕光从官厅水库的湖面上消失。天穹下
一列绿皮火车像蜿蜒的蛇
载着我在大地穿行。世界正在变成黑白的
如混沌的梦境
它们将被月色洗涤。但现在,有细微的光
在什么地方,闪烁。我的心骤然一紧:
那是母亲,立在阶前,头发被晚风掀动
上海,常德路195号
这栋公寓,与旁边的几座
并无太多不同。米咖相间的外墙
砖和混凝土。镶嵌金色洛可可纹饰的铁门
紧闭。没有撑着黑伞的绅士
摁响电铃。没有淑女的高跟鞋
由远及近。如果你想品尝
一杯1942年的咖啡
就向左移步到一间精致的西点屋
当然你得付钱。但别想从漂亮的女侍应身上
打探出什么。买菜归来的
上了年纪的主妇,对提到“张爱玲”
并不诧异。也不漠然
她们习惯地向上指指
三层或五层。沉寂或安详
除了在“常德路195号”的门牌下
拍张照片留念,你还能做些什么?
一种想象的岁月,在黑漆的铁门内
早已流进时间裂开的缝隙
一种拜访,在隔了72年后
七月的强光下完成。不著痕跡。
幽灵记
西川曾在诗中写道:
“除非帽子可以化作帽子的幽灵
衣服可以化作衣服的幽灵
否则赤裸的幽灵显现
不符合我们存在的道德”
我想我可以回答他的疑问
用我的亲眼所见:
幽灵是一团有厚度的阴影
你可以看出它生前着衣后的形体
但衣物的具体细节却讲述不清
你也无法描述它的面孔和长相
因为你看到的永远是一个背影
它迈着生前的方步移动
但在它消失之后你无法回忆起它的脚和鞋子
事实上在它从你的视野中消失之前
你不会留意到它有什么特别
就像你见过的千千万万个身影
在街道、在走廊,或者一个叫德额旅馆的地方
你想着你的心事他赶赴他的前程
你们擦肩而过,或者
他就在你前方不远处彳亍
然而不对劲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个行动着的身影忽然不见了
它就消失在密闭的走廊
——没有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
你甚至不能确定
究竟是大脑还是眼睛向你传达了这一信息
这奇诡的体验颠覆了你以往所有的经验
一瞬间你不知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就像现在,我讲述这件事情
仿如犯下撒谎的罪行
在沈园凭吊唐婉
昨夜落了一场雨。孤鹤轩外
白色栀子花瓣零落
湿漉漉的泥土上,残香若隐若现
符合我一身棉布衣裙的情愫
如同收敛起来的幽怨和坏脾气
符合一个女诗人的美学
戊戌年春,我沿着宋井和琴台的弧度
捕捉空气中你遗落的叹息
伤心桥下,镜水容颜不减
而惊鸿身影不再
似乎难以从一场引诱
与被引诱
脱身。柳枝伸出嫩芽
仿照你端起一杯花雕的姿势
而他们,在树荫下大声谈论
一段被动的情事
一段要了伊人性命的情事
在萧红故居
喇叭花依旧嫩嫩地开
鼓足了全身的紫
幼童趴在纸窗户上
三十年的大雪都下在了老墙根底下
姨娘绸衫皱了
暴躁父亲的头发白了。堕落的爱人
又和别的女子好上了。豆油灯下
钢笔尖在纸上沙沙响
婴儿只来得及
闷哼一声,就随马桶的流水
消失了,匆匆地,一个时代
都随着流水去了。不相干的人替你回来
到处看了看,按住胸口的疼
窗外
“当我饥饿,上帝会递来记忆的饼干”
她平静地在我对面坐下来
左手将滑下来的一缕染过的棕发
重新抚到耳后。右手
将桌上的卡布其诺轻轻朝里推了推
“我已经51岁了。”当我试图用目光
从她轮廓美丽的脸庞上
丈量出岁月。她坦然地说
“太可怕了!这现代的保养技术”
我用微笑掩饰住暗暗的意外
——她看起来只是个少妇
窗外,细雨冲刷掉我们来时的脚印
少女工人、黑胶、留声机、小三
唱片社女掌门
我想起那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
“是的,我比先生年龄小很多
但他很爱我
但也有一些时候,比如
生意上出了一些棘手的事情
他会拿我出气。”
“他揪住我的头发往墙上撞
他甚至把我绑起来打
你吃惊我为什么不反抗?
不,我能够理解他
甘心做他的出气筒。”
女店员用雪白的托盘
送来我的柠檬茶
我们沉默下来
一起望向咖啡馆的
窗外,一个死去多年的男人
竖起衣领站在那里。
世相
“时间才是最大的未知数
它试探出生命和友情的强度。”
“一些人如果不在此时散去,那必定
在其他时候散去。”
“在我生活的地方,
开凯迪拉克的男人和
在街头卖鲜肉包的贫穷妇女,
他们都有着引以为荣的经验。”
“如果,你质疑他们欢笑的面具下
深藏着未经稀释的痛苦,那一定是
缘于你的苛求。”
“你的生活和事业已足够好。”
“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边争吵边喝下大杯的咖啡
是为了证实,我曾在这残酷的世界
自由而傲慢地活着。”
“我们在争吵中睡去,又在睡眠中
梦见争吵,仿佛从未睡着。”
“可当醒来后,我们面色红润,清晨在窗外
展开了新一天的嫩芽,而凯迪拉克和鲜肉包男女们
正作出欢笑的样子。”
杏花开在守口堡
春日迟迟,可也说来就来了
烽火台下的茅草吸饱了
四月的雨水。不再那么荒凉
守城的士兵卸下了戎装
去农历的旧日子里耕田,种树
以勤勞迎娶村口
裁缝铺家消瘦的小女儿
他指着升起在黄土塬上的
粉色的紫色的烟霞:杏花开了
杏花开了。杏花在飘落。
像美人生在乱世。
清明
枕着春夜酥软的胸膛,细雨坠落
闪着四月的光泽。窗外,三只未名的小鸟
鸣叫着飞向五七干校后的土路。这一天
那些行走在地底的人
那些栖身在树根下缄默不语的人
将重新站立起来。他们通体碧绿,粉红,金黄
他们跃上枝头,屋檐,群山之巅。哦
这是一场多么声势浩大的呼喊
如果有人唤我乳名,我将应答,并喜极而泣
风过镇边堡
这穿灰蓝布衣、在春日的家门前
独坐的老人,像一份供出的证物
他刚刚离开他的餐桌。那里
有他相守了大半生的女人。她留下来
清理剩余的食物,和用过的好时光
小黑狗围着她的裤角轻摇尾巴
——没有欢乐。也不觉得痛苦
他们习惯于这样的日子,并不向人言及
岁月里的刀斧,和荣耀
那曾沸腾过的钢水如今一冷再冷
他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匹用旧的马
或一道愈合的伤口
在坍塌,与重建之间。在隐约可见的
地平线尽头。大雁飞过的地方空余鸟巢
杏林起伏,看不到波澜
施施然,本名袁诗萍,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主编《中国女诗人诗选》,出版有诗集《走在民国的街道上》《唯有黑暗使灵魂溢出》等4部,诗歌、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人民文学》《诗刊》《钟山》《十月》《山花》《解放军文艺》《文艺报》等报刊选本,曾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现代青年》最受欢迎青年诗人奖、三月三诗歌奖等,国画作品多次入选国内外画展并被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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