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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民间歌谣中“媳妇苦”的表现方式及其动因探讨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艺生活·中旬刊 热度: 22608
邹书予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030006)

一、前言

山西歌谣储量丰富、内容多样,是研究民间社会生活的绝佳材料。由于地处内陆、“表里山河”给对外开放造成一定阻碍,这些随口吟唱的民间歌谣流传至今而能基本保留原貌,并以其独特多样的韵文形式、风格鲜明的地方语言和浓郁深厚的文化特征,为学术研究提供了丰富资料和重要载体。但一直以来,歌谣研究多从文学、史学、民俗学、教育学、社会学、人类学等视角切入,语言学解读尚不多见,且以考察韵律、修辞、用词造句等微观特色为主。本文则主要从认知语言学的概念隐喻和转喻理论角度,探析其交际意图的表达机制和实现手段。

二、在山西歌谣中聚焦旧社会媳妇群体

歌谣由老百姓在日常生活中“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是“民间儿女的心情,家庭社会中种种情状”①的写照。作为民间文学重要组成部分,歌谣题材复杂丰富,《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总编委会将其分为劳动歌、时政歌、仪式歌、情歌、生活歌、历史传说歌、儿歌、杂歌等。“歌谣是民众文艺的极好的材料,……多半是讨论妇女问题的”②,婚姻制度兴起和确立后,在长达几千年旧礼教、旧道德、旧民俗控制下,妇女身心遭受着双重压迫,这一问题成为民间歌谣的重要母题。

  “媳妇”群体则更具典型性。她们在家庭里处于婆媳、夫妻、母女三重关系的枢纽位置,极易成为家庭矛盾漩涡的中心,加之封建文明残余带来的深重苦难,普遍生活质量低、平均寿命短、幸福感缺失。绝大多数歌谣由“妇人女子矢口而成”③,唱出一部中国旧社会媳妇家庭生活、精神世界和命运走向的“血泪史”。但大多数歌谣文本的体量很小,这导致“形象塑造”“苦难史记载”意义和歌谣文本篇幅形式之间存在明显的不对称关系。如何以极小的形式表达极大的意义,成为一个不得不探讨的问题。基于此,文章在描写媳妇歌谣所述内容的基础上,重点分析歌谣表达的认知机制。

  本文所谓“媳妇歌谣”是指反映妇女解放前媳妇悲苦命运的歌谣,绝大多数收录在情歌、生活歌里。在民间歌谣中还存在一些篇章,虽然涉及媳妇群体,但不以“男/女”二元对立关系为立足点,而是抛开妇女性别角色特殊性,描写其生产劳动、家国情怀、品行智慧等内容。这部分歌谣大量分布于劳动歌、时政歌、历史传说歌等范畴中,且大多是在女性获得解放,“抛头露面”加入更广阔的社会生活之后出现,本文暂不讨论。

三、媳妇歌谣的表达内容

“包办婚姻”和“买卖婚姻”给旧社会女性的婚后生活带来深重苦难。在山西歌谣视域下,一个个身心饱受摧残的媳妇形象呈现出清晰轮廓。为叙述方便,下文用“她”代指歌谣叙事主人公。

(一)基本生存条件的缺失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尤其在封建观念严重的旧社会,“她”嫁到婆家就失去了倚仗,有时连满足生存所需的衣食条件都是奢望。

  在婆家活下去,饥饿是“她”要过的头等难关,吃剩饭、喝稀汤甚至吃不上,是“她”的日常生活。如:

  (1)……饭食作好了呀,俺站到坑沿旁,等人家通吃完,俺刚能到跟前。(榆次)

  “吃剩饭”往往与“吃稀”相关联,舀饭剩下的自然不会是稠的。歌谣为证:

  (2)……一天三顿饭,奴在一旁站,剩下冷水汤,给奴喝半碗。……(保德)

  吃多吃少、吃稠吃稀尚属高阶追求,“吃不上”则是底线灾难。

  (3)……清晨的疙瘩不让吃,上午的菜饭不叫喝。单等黑来这一顿,不贤良小姑把碗夺。……(忻州)

  食不果腹之外,衣不蔽体也成为“她”存活的一大困境。如:

  (4)……穿鞋没有底,衣服遮不住体。……(浮山)

  这只是衣服“好不好”,很多媳妇还会面临“有没有”的问题。有些是因为家境贫寒穿不起,如例(5);但有些则是典型的“媳妇和闺女两样待”,如例(6)。

  (5)……提起苦来真够受,八年穿了一根裤。……(榆次)

  (6)……媳妇拿白布做衣服,缺尺短寸缝不上。闺女衣料用不完,还花银钱下染房。……(忻州)

(二)肉体的摧残

“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分工,实则也是对“她”的变相摧残。男性的劳动力强弱是在家庭收支中客观界定的,而媳妇的贡献都取决于婆家人主观判断,为此“她”经常要承担超出身体负荷的劳动量。如:

  (1)……不明就起床,半夜才让睡。扫地洗衣带做饭,生活真是累。……(平顺)

  (2)……纺花纺到二更天,织布织到三更多,鼓打四更才睡觉,五更婆婆来叫我。……(安泽)

  除了劳累的隐性虐待,“她”还要忍受可怕的显性折磨。如:

  (3)……当媳妇,不自在,婆婆骂来男人踹。……(左权)

  (4)……皮鞭抽,拐棍儿折,打的奴家实难挨。……(太谷)

  在婆家所有人的动辄打骂中,“她”的软弱展露无遗,哭泣、认命成为常态。

  (5)……开口就骂出手打,一见公婆就害怕。……(左权)

  (6)……娶到的媳妇买到的马,由人家骑来由人家打。(保德)

  痛苦无以宣泄,怯懦者在当牛做马的境遇里煎熬余生,性烈者也只能采取自杀的极端方式表达不满。“活不了”“活不成”“不想活”“死”,成为这类歌谣中最常见的字眼。

  (7)……天天价起来受折磨,宁可死来不想活。……(保德)

  可悲的是,即使真因受虐而死,丈夫们对此也不以为意,这无疑成为“她”生无可恋的帮凶。

  (8)……喝醉酒,打老婆,打死老婆怎样过?引上孩儿唱秧歌。(晋城)

(三)精神的折磨

伴随着家庭经济条件的改善、公婆的老去、小姑的出嫁,肉体上的折磨或许会逐渐消减。但“鲜桃花配了个烂果子”的精神煎熬对“她”来说却是毁灭性的打击。

  1.“童养媳”。娶不起媳妇的人家,将养不起孩子的人家闺女抱来抚养,成年后则让女孩与儿子圆房,称之为“童养媳”。“她”从小寄人篱下,吃穿用度受到苛待、“连轴转”伺候公婆姑嫂、挨打受骂无一不占,心灵的创伤可想而知。如:

  (1)……一家人全在炕上坐,逼我童养媳妇去推磨。……(保德)

  (2)……十三上进了婆婆家,麻绳绳捆住火箸打。……(河曲)

  2.“老夫少妻”。对父母而言“她”只是换取钱财的筹码,将花季少女卖给半截身子入黄土的糟老头的现象屡见不鲜。这些歌谣多通过描述丈夫丑陋、邋遢、命不久矣,甚至用尖锐激烈的咒骂,表达“她”面对这段婚姻的崩溃心理。如:

  (3)……头上的白发连在鬓,脸上的圪出出数不清。喉咙光哼哼,说话收不住音。胡须长得多么长,好像一堆乱麻!扭回身来不敢瞧,身上如同冷水浇。……(榆次)

  (4)……单手手推开双扇扇门,炕上睡的个活死人。……(晋北)

  (5)……老不死鬼你快死了吧,跟上小后生我走呀!……(保德)

  3.“小丈夫”。正当妙龄的“她”被嫁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孩童做了看孩子的“小妈”,青春就在伺候老小、端屎倒尿中虚晃过去。一旦男孩成人、公婆去世,丈夫的原生家庭不再发挥纽带作用,人老珠黄的“她”便难逃丈夫另觅新人的悲惨结局。如:

  (6)……天天替他脱鞋袜,夜夜还要抱上炕;睡到半夜三更里,啼哭骂呼找他娘!(盂县)

  (7)……头更尿湿红绫被,二更尿湿奴衣裳;三更四更又想尿,奴心一狠推下床。……(左权)

  (8)……红花没有绿叶扶,男人年小俺担忧!(五台)

  4.“遇人不淑”。“她”的丈夫既不是七十老汉也不是三岁小儿,但却是一个不学无术、吃喝嫖赌的窝囊废。如:

  (9)……挨刀贼你性不改。又抽洋烟又赌博,一心想找小老婆。……(乡宁)

  (10)……坏事情他都干呀儿嗨。听上他妈的话,常和我闹饥荒呀儿嗨。……(榆次)

  丈夫不争气,整个家只有靠媳妇操持。“她”殚精竭虑,一朝暴毙,丈夫才悔悟,只能上演一出“光棍哭妻”。

  (11)……家有贤妻能顶天,失了贤妻塌半边。少年夫妻咧老年伴,你看这光棍可怜不可怜!……(乡宁)

  看似感天动地,实则是对“她”的严重依赖导致丧妻后“天塌半边”。这并非恶意揣测,而是“她”在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劝诫暴露端倪:

  (12)……你莫到花街和柳院,你莫赌钱和抽洋烟。假若你还不学正经,咱娃咱女可靠何人……(乡宁)

  5.其他。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特殊婚姻关系,如做小、后婚、交换亲等。不论是地位低贱的妾,还是看似平等的后婚、换亲,在女性没有独立经济能力的背景下,最终结果都是“她”遭殃。如:

  (13)……一卖卖到大同府,叫俺当小作二房!……花俺银洋手长疔,吃俺酒席肚生疮!……(大同)

  (14)……后婚老婆心两个,后婚男子不屑说,你有你生的,我有我养的,你说我心眼偏,我说你偏心眼,争争吵吵常翻脸,闹的大小都不安。……(乡宁)

  (15)攥的眉头抽的筋,换亲夫妻没感情,黑了睡在一搭搭,好像腊月里挨上冰。(偏关)

四、媳妇歌谣的认知机制

从缺衣少食、操劳透支、挨打受骂,以及畸形婚姻中的精神荒芜,媳妇的苦难生活可以管窥。正如前文提到,媳妇悲惨命运是封建文明难以祛除的顽疾,诉苦题材的文艺创作也由来已久。但在这些作品中,用来描绘苦难的基本情节要素却超越时代、民族、体裁、篇幅、作者群体、艺术水平而呈现出相对稳定性,只是在“挨饿”“受冻”“劳累”“打骂”等基础上加以丰富。问题在于,以千百年来凌虐手段之多,为何文学造诣不同的创作者,写“苦”的材料依据却大同小异?语言是思维活动的动因和载体,从认知语言学视角向人类思维追根溯源,可以透视这一表达机制的内在理据。

(一)人类认知的原型范畴化为歌谣的描写提供材料

人类认识世界的过程就是不断范畴化的过程。基于范畴化认知,人类得以“在把握事物共同特征的基础上快速认知或识别范畴成员,以提高语言认知的效率。”④在现实生活中,当人们提及某个范畴,总会迅速反应出该范畴中一些更多具备成员共同特性的“典型成员”,即某一范畴的“范例”⑤,认知语言学家称之为“原型”。而挨饿等情节要素正是媳妇歌谣中“苦”范畴的原型。至于各类文学作品中千奇百怪的虐待形式,始终属于边缘成员,很难成为多数作家的共同选择。

  原型和范畴关系类似于树形图上的枝节与树枝,由一个母范畴分出几个子范畴,原型范畴就是其中之一。在原型范畴之下还有更低层级的子范畴,如“挨饿”作为“苦”的原型范畴,其下一级就有“吃剩饭”“吃稀汤”“吃不上”等。正因为范畴具有层级性,歌谣创作者才能有丰富的语句材料去描绘“饥饿之苦”这一抽象概念。

(二)概念转喻为材料的利用提供可能性

范畴的原型性解决了创作者“为什么要”用挨饿等情节要素写“苦”的问题,范畴的层级性解决了创作者“为什么有”这些情节要素可用的问题。而这些要素“为什么能”表现媳妇之苦,则有赖于人类概念系统中的转喻。认知语言学认为,人类认知从本质上具有转喻性,所谓的概念转喻是根据事物之间固定化的临近关系来互相替代,即传统修辞学中的借代。⑥例如,在人们的习惯认知内“人脸即人”——“新面孔”可以用来代指陌生人;而“见面”实际上是说见到对方整个人而非一张脸。借助概念转喻带来的思维便利,媳妇歌谣得以利用具体情节要素描摹抽象的“苦”,主要类型有以下几种。

  1.部分转喻整体

  整体由多个部分构成,包括实物的全体与局部、范畴的集合与成员、事件及其各个步骤等关系。人们一般选取具有典型特征的要害部分来转喻整体。如:

  (1)……一天做上三顿饭,到夜晚还得推磨杆。……(晋北)

  磨杆是磨的局部构件,是跟劳动者接触最多的部分,也是最直接让“她”感受到劳累的部分。歌谣用“磨杆”转喻“磨”,是以“推磨”转喻精疲力竭的劳累。

  (2)……偌家脚地我扫净,偌家方桌我抹光,偌家老爷我烧香;……(晋城)

  家务作为一个劳动范畴,除扫地、抹桌、烧香之外也包含其他成员。这里仅用个别成员的敷陈转喻“做家务”整体,表现出“她”忙碌不停的操劳状态。

  (3)……今儿不趁我的意,明儿就要见阎王!……(盂县)

  “阎王”掌管“阴曹地府”,通过“阎王”转喻“阎王所在的处所”,“见阎王”转喻“到阎王所在地”,以此转喻“死”。“见阎王”转喻“死亡”,是一个独特而隐晦的表达方法。

  2.属性转喻导致该属性的事件

  基于对生活的认知和判断经验,人们会从看到的现象中提炼出本质事实,作出相应的心理反馈。如:

  (4)……小磨磨转得头发昏,满肚肚酸水往上涌。……一天到晚肚肚里响。荞面磨成细糁糁,童养媳熬成瘦筋筋。(晋北)

  (5)……头上的白发连在鬓,脸上的圪出出数不清。喉咙光哼哼,说话收不住音。……(榆次)

  例(4)头昏、泛酸水、肚子响、消瘦是饥饿的标志性现象;例(5)白发、皮肤褶皱、口齿不清,是老年人可能出现的典型特征。歌谣用典型的属性现象转喻造成这些属性的事件,绝口不提“饿”“老”“孤独”,却以更鲜活的方式将这些事实具象化。

  3.工具或场所转喻活动

  一切活动都发生于一定的处所,并且为了方便生产生活或达到某种目的,人类所有活动几乎都离不开工具。因此,工具或场所可以转喻与之相关的活动。如:

  (6)……放下碗筷拿起针,婆婆还骂我懒断筋。……(榆社)

  (7)……五更里,不自在,一条麻绳揣在怀。娘家要是有人来,枣树底下寻俺来。(左权)

  (8)……你莫到花街和柳院,你莫赌钱和抽洋烟。……(乡宁)

  在例(6)中,碗筷用于吃饭、针用于女红是正常思维模式下的习惯认知;在例(7)“她”受尽折磨的语境内“麻绳”和“枣树下”相结合,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上吊自杀;例(8)的花街和柳院则是嫖娼场所的经典称法。这样的转喻在隐晦含蓄中自然节省笔墨,既生动又迎合了语言的经济原则。

  4.实物转喻时间或状态⑦

  具体实物都存在于一定环境下,因此万事万物总是通过具体实物投射在人的认知域内。诸如时间、状态等,正是有了可视可感的物质形式,才能启发人们构建起对应的抽象概念。⑧反映在语言表达中,则是通过转喻来实现。

  (9)……顶着星星推碾磨,黑夜睡觉在马棚。……(平定)

  (10)……公鸡叫,下磨房,天明去采桑。……(浮山)

  (11)……就把脑袋分开家,至死身子也不依;抬口棺材娶回去。(盂县)

  (12)……红鞋绿鞋都穿过,穿上白鞋心难过。……(静乐)

  例(9)、例(10)中“星星”、“公鸡叫”是明显的时间标志,例(11)、例(12)中的“棺材”与“白鞋”是丧葬的标志物。以此来转喻时间或状态,客观现实就通过认知在人脑中转化为主观化的信息。⑨

(三)概念隐喻为可用材料提供使用方法⑩

在已有可用材料的基础上,歌谣进入语言组织阶段。传统修辞学将隐喻限定在“修饰”这一附加行为上,但认知语言学认为隐喻是思维概念,人所有的语言和思想都是通过隐喻建构的。?莱考夫和约翰逊最早将隐喻分为方位隐喻、本体隐喻、结构隐喻,?山西歌谣就常常通过这三类隐喻来建构媳妇的悲惨命运。

  1.方位隐喻

  方位隐喻,是指借助一个基于人们自然及文化经验的空间方位概念,来建构一个互相关联的完整的概念系统。歌谣中表现为:

  (1)……饭食作好了呀,俺站到炕沿旁,等人家通吃完,俺刚能到跟前。(榆次)

  这里的“站到……旁”“到跟前”,是基于心理经验“热闹为上,冷清为下;内围为前,外围为后”的方位隐喻,将这种“前—后”方位植入“饭桌前—炕沿旁”的关系中,展现“她”在饥饿状态下虽想“凑上前”吃饭,却被排挤“后退”到旁边的尴尬境地。

  (2)……大人愁来小孩哭,连一口稀米汤也·喝·不·上。……(左权)

  饱腹感在人观念中是向上的,因此人们习惯用“吃上”“喝上”表达满足感,如“吃上一口热饭”。相对而言,“喝不上”则表达不满足。助词“连”用在名词性短语“一口稀米汤”前与“也”呼应,表示隐含比较,“连……也……不”表示周遍式否定,食物匮乏程度可想而知。

  2.本体隐喻

  本体隐喻,包括实体和物质隐喻、容器隐喻、拟人。实体和物质隐喻是指将抽象事物看成一种实体和物质,对其指称、量化、采取某种行动;容器隐喻是将人类自身“里—外”方向投射到其他物质上,将其概念化成一种有内有外、可进可出的容器;而自然事物拟人化则是最明显的本体隐喻。歌谣中表现为:

  (3)……吃穿好赖全搁下,整天使唤当牛马。……(左权)

  这里的“搁下”,即搁置一边、抛之脑后。“穿”的“好赖”是一种属性,属性是抽象的。而歌谣将衣服“好赖”情况看成一个实体,让“她”对其采取“搁下”的行动,即用具体的行为“搁下”隐喻主观上的放弃。

  (4)……三更里,不自在,布衫露出胳肘来。……(忻州)

  歌谣将人自身的“里—外”方向投射到“布衫”上后,布衫被视为容器,胳肘则是内容,内容“胳肘”从容器“布衫”中“出来”,增加了表达的动态性,而这一本体隐喻的使用,不仅仅是具体意义上的“捉襟见肘”,更进一步隐喻了物质生活的极度困顿。

  (5)……穿鞋没有底,衣服遮不住体。……(浮山)

  “衣服遮不住体”是一个拟人化的本体隐喻。莱考夫认为,拟人也可拟作非人类实体,选取人的某种特性赋予进去。“衣服遮不住体”是主谓结构,衣服本义是防寒保暖、护身、装饰的介质,是一个容器,而拟人化处理使其拥有了类人的动作和意志,增加了其主动性。

  3.结构隐喻

  结构隐喻,是指基于人类集体经验中的系统性关联,抓取概念A的某一方面特质,以另一个高度结构化的概念B来建构它。传统婚姻中,两家人凭借“嫁女儿”和“给聘礼”达成契约关系,组建新的生产生活单位,其本质就是经济行为,构成成分在形式上与市场交易存在着有规律的对应关系。歌谣正是利用“婚姻即交易”这一隐喻表达了婚姻关系。如:

  (6)……三担麦子二斗谷,卖得奴家苦。……(榆次)

  (7)……男人一时高兴把你典,不高兴放在你脑后头。……(太谷)

  (8)娶到的妻,买到的马,由人骑来由人打。……(忻州)

  (9)……婆婆安上卖媳妇的心,还说是媳妇子有外人。……(保德)

  可以看到,歌谣中虽然没有直接提及“交易”一词,但“买”“卖”“三担麦子二斗谷(价格)”“典”等用词都是经济行为的表征——把“她”卖到婆家是娘家人改善物质生活的筹码,而“她”对丈夫而言不过是一时兴起买来的消费品;成交后婆家有权对“她”进行任何处置,冷落、打骂,甚至转手卖出。而“她”作为人的个体意识则完全被抹杀,在婚姻关系中只是用于等价交换的商品。

五、结语

媳妇歌谣大多以缺衣少食为代表的生存危机、以劳累打骂为代表的肉体摧残、以畸形婚姻为主要原因的心理创伤作为“苦”的典型例证,且几乎不为时代、地域、作者等因素而转移。从人类范畴化角度来看,这些内容正是媳妇“苦”这一原型范畴的典型样本。范畴的原型性让创作者在海量事实片段中,选取几个最具表现力的情节要素作为描写材料;范畴的层级性则确定了情节要素的合法性和选择范围。通过概念转喻,保证歌谣创作者和接受者能够理解情节要素的选择;通过概念隐喻,创作者将思维中的建构实现在歌谣具体语句中,完成其交际意图和表达效果。

  歌谣作为民间口头文学,不仅是媳妇们控诉发泄的“天问”,也使其内含的传统观念和社会现象通过口头交际得以广泛传播。随着新中国的建立,“买卖婚姻”“包办婚姻”带来的“苦媳妇”现象已经消失,但在一些思想较为落后的地区,仍然存在童养媳、虐待妇女的情况。今天描写歌谣中的“媳妇苦”不在审美,旨在探究歌谣背后的认知机制,希望透过歌谣探求其背后的思维模式,从思想根源上找出导致女性悲剧的毒瘤,规避问题,解决问题。

  注释:

  ①刘继庵.歌谣与妇女[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5.

  ②刘继庵.歌谣与妇女[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5.

  ③黄遵宪.人境庐诗草·卷一,转引自《钟敬文自选集》[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④章宜华.认知词典学刍议[J].外国语文,2019(02).

  ⑤束定芳.认知语义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8:50

  ⑥束定芳.认知语义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8:62.

  ⑦王利花,延俊荣.概念隐喻视角下的时间建构和表征——以平定方言指示性时间表达“来去”“前后”“上下”为例[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06).

  ⑧延俊荣.平定方言指示性时间“来”的标记模式[J].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05).

  ⑨延俊荣.“来去”是指示性时间认识的基础[J].晋中学院学报,2017(01).

  ⑩延俊荣.论隐喻建构的基础.[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02).

  ?束定芳.理查兹的隐喻理论[J].外语研究,1997(03).

  ?何文忠.George Lakoff&Mark 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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