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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与文徵明友情脉络之探析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艺生活·中旬刊 热度: 18626
陈乃荃 杨丽花

  摘要:唐寅与文徵明订交于少年时,两人在书画文学领域各有建树,并峙其间,虽性格大异,但曾为知己挚友。本文根据唐寅及文徵明两人的诗文往来、相互题跋及其他文献资料对其友情发展进行一定程度的探析。

  关键词:唐寅;文徵明;友情

  一、前言

  唐寅1470年出生于苏州,年少时居住在阊门吴趋坊,家里以经营酒馆为业,而家世平凡的他却“性绝颖利”。明代的苏州繁华富庶,文风盛行,唐寅跻身于苏州文人圈,结识了一众师友,而这个群体中的许多人物则在无意识中成就了一次文化高峰。文徵明与之同列“明四家”与“吴中四才子”之一,两人虽然同岁,但家庭环境与性格却大不相同,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少年时代就成为知交好友。

  关于唐寅和文徵明的关系,唐寅在三个不同时期写给文徵明的三封书信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这三封书信一为倾诉求助,二为绝交,三为拜师,情谊跌宕,十分引人瞩目,而两人具体的友情脉络则需要借助于更多的资料来探索分析。

  二、青少年时代互为挚友

  唐寅和文徵明订交于1485年,当时文徵明的父亲文林迁南京太仆寺丞,谒告返里,文徵明也因此随父返苏。而唐寅不仅与文徵明交好,其父文林也对唐寅之才赞誉有加。文徵明次子文嘉在《先君行略》中曾有叙述:“南濠都公穆,博雅好古;六如唐君寅,天才俊逸。公与二人者,共耽古学,游从甚密,且言于温州(文林),使荐之当路。”而唐寅的自述中也提到文林对于自己“每每良燕(宴)必呼共之”,显然对其有提携之意。

  文林为成化八年(1472年)进士,1497年改授温州知府,当时正在准备科考的唐寅因此作《送文温州序》,其中叙述了文林对自己多年来的教诲与帮助:“壁家君太仆先生,时以过勤居乡,一闻寅纵失,辄痛切督训,不为少假,寅故戒栗强恕,日请益隅坐,幸得远不齿之流。然后先生复赞拔誉扬,略不置口。”可以看出,文林对唐寅的行为处事时常劝导,对唐寅的关心绝非流于表面。

  唐寅曾在《送文温州序》中说:“横山文壁与寅齿相俦,又同井干朗;然端懿自持,尚好不同;外相方圆,而实有埙篪之美”,意为文徵明与自己年龄相仿,居所相近,虽然为人处世相异,但本质却相同。而文徵明也多次提到两人年少时的友谊:在《钱孔周墓志铭》中,他写道好友们“时日不见,辄奔走相觅;见辄文酒燕笑,评骘古今,或书所为文,相讨质以为乐。”在《题希哲手稿》中说自己和唐寅、祝允明及都穆年轻时倡导古文辞,“文酒倡酬,不间时日。”在《大川遗稿序》里也有类似的表述。在李唏古《关山行旅图》的题跋中也曾写道自己“早岁即寄兴绘事,吾友唐子畏同志,互相推让商榷。”古文辞和绘画在当时都算不上“正事”,可见两人虽都有志于科举,但对其不过作为取仕手段有一致的认识,在这类喜好上可谓意气相投,鉴于两人在文艺上的天赋,甚至可能一拍即合。

  在文徵明的《甫田集》中,收录了尤其在早期两人之间的许多诗歌往来,直接写给唐寅的有1491年的《答唐子畏梦余见寄之作》,1494年的《简子畏》、《月夜登南楼有怀子畏》,1495年的《饮子畏小楼》,1500年的《夜坐闻雨,有怀子畏,次韵奉简》,未收录的还有另外有一首能在《唐伯虎全集》中找到的,写于1502年来自诗稿册的《月下独坐有怀伯虎》,在写给友人的诗歌中占不小的比例。

  这些诗作并非应酬或随意之作,比如回赠唐寅的《答唐子畏梦余见寄之作》,诗中写道:“故人别后千回梦,想见诗中笑语哗。自是多情能记忆,春来何止到君家?”两人关系亲密显而易见。又比如在《饮子畏小楼》中,文徵明写道:“我饮良有限,伴子聊相娱。与子故深密,奔忙坐阔疏。旬月一会面,意动情有余。苍烟薄城首,振袖复踌躇。”其时唐寅亲人接连去世,处境已与从前不同,而随着各人需要处理事务的增多,好友之间也无法太经常见面,这场小酌写的虽然朴素,但可称的上情真意动。诸如此类,读之即可知两人之间的情谊真切,友谊深厚。

  三、科考风波中的鼎力相助

  唐寅开始为科考闭门读书后,按照当时的规定,考生需先参加一次考试以获取乡试资格,而当时的主考官监察御史方志或是因为唐寅行为多放荡不羁,或是因为其在“古文辞运动”中的积极倡导,决定对唐寅不予通过。这对方志来说不过是一项规范考生队伍的决定,但对于唐寅来说,却相当于取消了他的科考资格,而且对其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否定。

  但巧合的是,这件事出现了一个化险为夷的契机,当时的苏州知府正是曹风。文林曾向曹凤推荐唐寅的文章,而曹凤对其称赞有加,阎起山在《吴郡二科志》里记录:“衡山文林自太仆出知温州,意殊不得,寅作书劝之,文甚奇伟。林出其书示剌史新蔡曹凤,凤奇之曰;此龙门燃尾之鱼不久将化去!”唐寅也在日后给文徵明的书信中提到:“徵仲与寅同在场屋,遭乡御史之谤,徵仲周旋其间,寅得领解。”可见在这件事上,文徵明为其出了很大的力来力挽狂澜。《吴郡二科志》中说:“寅从御史考下第,凤立荐之,得隶名。”因此这件事最终还是有赖于曹凤的劝解推荐。

  1498年,唐寅在南京的乡试中一举夺魁,主考官梁储赞日:“士固若是奇者乎?解元在是矣!”此时的唐寅志得意满,文徵明则再次落第。但命运似乎又给唐寅开了个玩笑,在1499年举行的会试中,唐寅非但没能再得佳绩,反而遭遇了著名的科考舞弊案,至此一落千丈,几乎再无翻身之机。唐寅自述“海内遂以寅为不齿之士,握拳张胆,若赴仇敌;知与不知,毕指而唾,辱亦甚矣!”不仅如此,连生计也出了问题,境况如此翻天覆地,也就有了唐寅文集中这第一封写给文徵明的重要书信。

  文章开头是“寅白徵明君卿”,唐寅在信中叙述自己遭难以来的经历,继而向好友文徵明剖白自己的平生之志。唐寅的这场舞弊案如今依然众说纷纭,想必在当时更是一场巨大的谈资,文徵明想必也与回到故乡的唐寅长谈过此事。信的开头说经历此劫,自己“俯首自分,死丧无日;括囊泣血,群于鸟兽”,可谓卑微绝望已极,“而吾卿犹以英雄期仆,忘其罪累,殷勤教督,罄竭怀素。”多年之后,也写道:“比至京师,朋友有相忌名盛者,排而陷之,人不敢出一气,指目其非,徵仲笑而斥之。”文徵明個性端严自持,虽然对唐寅的行为未必均赞同,但表现出了对唐寅极大的信任与支持,对于唐寅来说是不小的鼓励,否则也不会对其呕心沥血,不加遮掩,叙述惨状,剖白志愿。

  当然,这封书信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现实目的,希望文徵明能够接济一下自己-‘‘傍无叔伯,衣食空绝”的弟弟,唐寅这个一家之主此时大概真的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这年六月,几乎在唐寅科考舞弊案结案的同时,文林卒于温州,文徵明携医赶赴,却仍迟了三天。一直到十一月,唐寅祭拜文林,想起自己实在有负期许,落笔写下“使公尚在,怒眦应裂。念此反覆,涕集心结”的感怀之语。

  上文叙述过的《夜坐闻雨,有怀子畏,次韵奉简》及《月下独坐有怀伯虎》就是文徵明在唐寅科举舞弊案之后写就的,分别有“正是忆君无奈冷,萧然寒雨落窗前”及“若非纵酒应成病,除却梳头即是僧”之句,看的出来文徵明对好友的近况是十分关心的。

  四、友情的波折

  几年之后,唐寅和文徵明之间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分歧,以至于唐寅在《答文徵明书》中言辞激烈,大有与其不相往来的意思。这封信写于什么时候,似乎有1503年或是1505年两种说法,至于原因,则普遍倾向于这几年文徵明屡次规劝唐寅某方面的行事,导致两人矛盾激化。这封信的开头是“徵明足下,无恙幸甚”,语气十分不客气,唐寅接着说自己在“穿土击革,缠鸡握雉,身杂舆隶屠贩之中”的少年时代就和文徵明投契,而虽然“人以为不类”,但他一直将文徵明视作知己,没想到应当十分了解自己的好友居然听信流言而不信任自己,“寅束发从事,二十年矣,不能翦饰,用触尊怒。然牛顺羊逆,愿勿相异也。”唐寅并非不知道自己的性格,也清楚世人对自己行事作风的看法,但这是经历性格使然。不过未能留存文徵明的去信,文中对“触怒”,文徵明之事没有一个字在其中辩解的,赌气的言语直接,发脾气发的也够坦率。

  再看近十年后的1515年,唐寅却给文徵明写了一封拜师信。唐寅先是说“寅视徵仲之自处家也。今为良兄弟,人不可得而间”,显然有亲近之意,又说“诗与画,寅得与徵仲争衡;至其学行,寅将捧面而走矣!”时隔多年,当初那个愤而要与人分道扬镳的唐寅不再直直强调自己个性本就如此,而是表示自己愿意效先贤,既然由衷钦佩,想要拜比自己年少十个月的文徵明为师,也能成为一段佳话。

  因为这两封信,有认为唐、文两人关系淡泊,甚至就此绝交的,也有学者比如《唐伯虎全集》的辑校者周道振、张月尊,翻阅两位编写的唐寅年谱,对《答文徵明书》一带而过,似乎甚至并不认为两人有断交的情况。那么这之间乃至写完这封拜师信后,唐寅和文徵明的关系究竟如何?

  五、“绝交信”后的关系探析

  从《甫田集》和《文徵明集》来看,除了上文提到的青少年时代,至少文徵明的确极少与唐寅有直接的诗文往来,但却屡屡提及履约兄弟(王守、王宠)、子重(汤珍)、九逵(蔡羽)、次明(吴煌)、钱孔周(钱同爱)、陈道复(陈淳)、彭寅之这些友人或弟子,而之后直接在诗内提及唐寅的只有《九日子畏北庄小集》及应当是题跋的《子畏为僧作墨牡丹》。而唐寅的诗文集内,所录写给友人的诗歌本身数量就不多,与文徵明相关的,则可以找到1508年的《三月十日偕嗣业徵明尧民仁渠同饮正觉禅院仆与古石说法而诸公谑浪亭前牡丹盛开因为图之》、1509年的《元日次韵奉答徵仲先生削正》及1517年的《奉和文停云赠进卿杨先生诗韵》,看起来两人即使关系紧张,但肯定算不上断交。在这种情况下,再看其他辅助材料包括他们之间的题跋,答案也并非那么简单。

  首先是两人紧密的朋友圈,既然同在苏州,交好的人群重叠又高,那么要真的不相往来或是互不通消息说起来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在许多群体活动之中就可以发现有两人同时参与。比如1505年,众人送别琴师杨季静,唐寅作《南游图》,其后有众人包括文徵明的题字;1508年,唐寅等众人包括文徵明在内,于垂虹桥送别戴昭归乡;同年,众人包括唐寅、文徵明有诗题钱贵小像;1509年,文徵明为“达卿先生”画《存菊图》,为擢守剑南的“淮阳朱君”画《剑浦春云图》,两次又均有众人包括唐寅在内的题诗。1512年,唐寅与祝允明、文徵明等人追和王冕画梅原韵,即书于画幅四周绫上。

  如果以上为了第三方友人聚集起来的群体性的活动不具备太强的说服力,那么以下的场合则可以看出两人的关系还是比较密切的。根据所见的几份年谱及一些书画著录,比照选录一些可信度较高或可见旁证的,比如1504年,唐寅与文徵明几另外两个好友同游虎丘,文徵明有《虎丘千顷云图》;1508年3月,唐寅与文徵明等游正觉禅院,文徵明作《雨景》一图,唐寅在其上有题诗,而文徵明原题也写道:“伯虎与古石师参问不已,余愧无所知,漫记以此识余愧。”同年,文徵明题唐寅《墨牡丹》,有“居士高情点笔中”句;1509年正月初一,文徵明作《元日试笔》,唐寅跟着作《元日次韵奉答徵仲先生削正》;3月,唐寅又和沈周、文徵明、周臣及仇英为贺桃渚先生五十七岁寿辰而合作《桃渚图卷》;同年,文徵明应请书《寿陈可竹诗》于唐寅《槐影高士图》。另外,唐寅和文徵明合作过一副《云山图》,上有沈周题诗“虎儿文仲子,只作后身看。小笔将云卷,西山点翠寒。”根据后面的题跋,说沈周(1427-1509)当时已八十左右,唐文两人均不满四十,大致可推断出此作的时间段;1511年,唐寅与文徵明等追和孙一元夜泛石湖诗;1514年,唐寅在陈淳所画花石扇上题诗,陈淳是文徵明弟子,文徵明等几人亦有题。

  之后,1516年重阳,文徵明有《九日子畏北庄小集》;1517年,唐寅出示旧藏宋高宗书《石经》残本,文徵明借观,并书跋;同年,文徵明画《飞鸿雪迹图》赠杨进卿,唐寅等众人次韵和诗;1519年正月唐寅绘《琵琶行图》,后三年文徵明书《琵琶诗》于其上。

  文徵明曾多次对唐寅的书画进行补题补画,唐寅去世后,文徵明也时有提及其人。比如曾在《苇庵图》上跋日:“此余故友唐伯虎解元为天都吴高士所作《苇庵图》”,也曾在得到唐寅的砚后怀念故友。

  再看其他互相的题跋。在周道振、张月尊辑校版本的《唐伯虎全集》中,目前可以看到收录的有《题文徵明山水》《题文徵明横斜竹外枝图》《题文徵明林亭秋色》《跋文徵明关山积雪图》这几首诗作,但都无年份。而翻阅周道振辑校的《文徵明集》,再结合其《文徵明书画简表》,可以发现收录的文徵明对唐寅画作的题跋有非常可观的数量,所见大约有四十多处,虽然文徵明在他人画作上的题跋本就很多,但关于唐寅的应当算是占了很大的比例。当然,也可能有唐寅画作本就较多的缘故。可惜,这些题跋也多无具体年款,但时间应当跨越多个时期,比如文徵明有“此君真不俗”(《题唐子畏小画》,署名文壁)、“珍重诸郎次第升”(《题子畏大椿图》,署名文壁)、“物外高人思不群”《题唐子畏桃花庵图》,署名文徵明)之语。

  还有一些年表上的记载,因本文尚未找到旁证、可信度没那么高的,此次暂不记录。

  从以上迹象来看,唐寅和文徵明的关系在1505年之后的二三年内有不能排除曾受到过影响,但总体来说绝对算不上关系冷淡。两人交好了一整个风华正茂的年少时代,而立之年又互相勉励,人情交错,而文艺天赋相当,有能力互相切磋及欣赏,虽说年纪渐长日趋自我,年少热情的亲密可能被巨大的相异之处和个人的生活轨迹消磨大半,但文徵明待人一向温厚,唐寅行事又素任性直接,要说两人保持着什么心结怨怼,大概不太可能,要说两人之间后期是因异而互相保持距离的敬重,相交淡如水的可能性还要大一些。

  况且,文徵明对唐寅应当还是比较了解的,在一些给唐寅的诗作及题跋之中,文徵明都能恰当地体会唐寅心中所想,他也不止一次夸赞唐寅的才华。比如在题唐寅的《红拂妓卷》中写道:“六如居士春风笔,写得峨眉妙有神。展卷不禁双泪落,断肠原不为佳人。”也曾评论唐寅“子畏画本笔墨兼到,理趣无穷,当为本朝丹青第一。白石翁迹虽苍劲过之,而细润终不及也。”这是非常高的评价。

  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曾记录:“余尝访之苏人,言六如晚年亦寡出,与衡山虽交款甚厚,后亦不甚相见。家住吴趋坊,常坐临街一小楼。惟求画者携酒造之,則酣畅竞日。”何良俊生于1506年,松江华亭人,年代相差不远,文徵明还有书赠何良俊诗扇面,记录在《四友斋丛说》内。他听当地人说唐寅和文徵明虽然交厚,但唐寅晚年出门很少,就连文徵明也不常相见。不过这里后半段话的地点存疑,因此,前面这段话也仅做个参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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