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我爱这土地》中的“黎明”意象不同于其在艾青以往诗中仅是单纯讴歌光明,而具有丰富而深厚的内涵。首先,文章由诗中的指称代词“这/那”的分析得出“黎明”所象征的光明和胜利是未来式的,仍未实现;既然光明尚未到来,眼前面临的是民族深重的苦难,加之笼罩全诗的死亡气息,“黎明”意象沾染上了忧郁的色调,但这忧郁并非消极的情绪,而是一种促人进发的力;此外,诗中的“黎明”是建立在战争和苦难基础上的憧憬,具有更深广的社会容量和现实基础,更具现实性和可行性,体现了艾青马克思主义思想和现实主义手法的深化。
关键词:《我爱这土地》;黎明;未来式;忧郁化;现实化
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7)17-0003-02
在《我爱这土地》之前,艾青写了大量歌颂太阳、黎明、光明的诗歌。骆寒超把艾青的诗歌意象世界归结为三个系列:土地系列、波浪系列、太阳系列。而黎明作为太阳系列中一个重要的组成元素,是光明、胜利的象征。在艾青“黎明”意象系列的发展过程中,《我爱这土地》一诗中的“黎明”有着其独特的意象内涵和艺术特征。
一、未来式之黎明
《我爱这土地》诗中,艾青在组合“土地”、“河流”、“风”和“黎明”这几个意象时,分别采用了不同的指代词:“这……土地,这……河流,这……风,和那……黎明”。为什么前面三个意象用“这”来指代,最后却使用“那”来指代黎明?“黎明”与前三个意象相比有何特别之处?
我们在日常交际中会这样来使用“这”与“那”:“我手上这支笔是他的”“远处那朵云真美”“刚才那只手镯比现在这只好看,不过说不定等会又会出现更合你心意的那一只”。根据《现代汉语八百词》中的解释:这,指示/代替比较近的人或事物;那,指示/代替比较远的人或事物。这说明“这”与“那”的使用取决于说话者与指代物之间的距离远近,并且这距离既包括空间距离也包括时间距离。所以说话人欲指示比较近的人或事物时一般用“这”,欲指示比较远的人或事物一般用“那”。在《我爱这土地》一诗中,艾青用“这”来指代“土地”、“河流”、“风”,说明这几个意象所指代的对象:正饱受战争摧残的祖国、悲愤的激怒的人民和永无止息的反抗等是眼下逼迫的现实,是与每个中华民族的子民息息相关的切身要事;而用“那”来指代“黎明”,说明比起这眼前的战争和苦难,代表胜利和光明的“黎明”还未到来,虽然诗人无所畏惧地尽情讴歌这“黎明”,无比坚定地信仰这“黎明”,但这仍是未来式的,还未真正到来,还未成为现实,战争的长夜仍未褪去,胜利仍需继续争取。一直到了1942年延安,“黎明的通知”才终于来了:“趁这夜已快完了,请告诉他们,说他们所等待的就要来了。”(《黎明的通知》)
二、忧郁化之黎明
在《我爱这土地》之前,艾青的太阳系列诗歌如《太阳》《黎明》和《向太阳》等以太阳和黎明为歌颂对象,尽情地表达诗人对于光明的热情讴歌和狂热追求:“黎明啊,/要是你知道我曾对你/有比对自己的恋人/更不敢拂逆和迫切的期待啊——”(《黎明》)。
而在《我爱这土地》一诗中,“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虽然也是诗人歌唱和信仰的对象,但比起艾青以往诗歌中的同类意象,这首诗中的“黎明”意象散发着忧郁的气息,这主要是由于艾青在诗作中对苦难的注重和全诗忧郁深沉的基调。
首先,从艾青使用的指示代词“这/那”,得以窥见艾青在诗中对苦难的注重。
在心理学中,“注意”有三个层级:目标,被指向和集中的对象,即注意的中心;背景,即那些比较模糊的、处于注意边缘的事物;最后一层是处于注意之外,被完全忽略的事物。一般来说,当说话者用言语对自己观察到的事物进行描述时,离说话者较近的事物,是其关注的中心;背景事物则离说话者较远。所以,处于目标中的事物一般用“这”来称代;处于背景、或二等目标的事物则用“那”来称代。 反过来可以得出结论:用“这”来称代的事物是说话者注意的中心,离说话者较近;用“那”来称代离说话者较远的背景事物或次等目标事物。我在《我爱这土地》一诗中,诗人用“这”来指称寓示着苦难的三个意象——“土地”“河流”“风”,表明诗人最先着眼于现实的苦难,描述民族所处的水深火热的境况和人民不羁的反抗,“在这苦难被我们所熟悉,幸福被我们所陌生的时代,好像只有把苦难能叫喊出来是最幸福的事”。用“那”来指称代表着光明和胜利的“黎明”,说明诗人虽然渴盼着光明和胜利的到来,但对于这未来式的胜利,仍需扎根现实,直面眼前的苦难。所以,这“黎明”是要在血泊中不断前进才能触碰到的,胜利要夹杂着鲜血和死亡,这代表着光明的“黎明”在死亡中孕育,其不免夹杂着忧郁、悲壮的气息。
其次,“黎明”意象的忧郁气息还可以从全诗的情感基调去判断。
这首诗写于1938年11月,日本侵略者的猖狂入侵,致使武汉失守,人民颠沛流离、受苦受难,生活像黑夜一样漫长而阴郁。艾青曾说“叫一个生活在这年代的忠实的灵魂不忧郁,这有如叫一个辗转在泥色的梦里的農夫不忧郁,是一样的属于天真的一种奢望。”诗人这一个“忠实的灵魂”终于化为了一只歌唱的鸟,用它早已嘶哑的喉咙歌唱祖国的一切,歌唱受蹂躏的大地、歌唱受难的人民、歌唱即将到来的胜利。为什么这只鸟的喉咙是嘶哑的?是因为它早已为这片土地歌唱许久,它也准备继续用它嘶哑的喉咙歌唱,一直歌唱到死——我无法歌唱了,但我的羽毛要烂在这土地里!体现出一种为民族大义舍身就义的牺牲精神。但问题是,鸟为这胜利的“黎明”歌唱到死去,这“黎明”最终到来了吗?它见到了吗?诗人在歌唱“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之后使用了省略号“……”,为什么?因为这只鸟并没有等到黎明的到来就已死去,它无法知晓黎明到来之后的景象,它只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死去, 在死亡中完成对民族大义的皈依。
全诗是在这样一种沉重的基调下完成对“黎明”的歌唱,所以在这首诗中的”黎明”早已不是先前有着“纯真的微笑”“和那使我迷恋的草野的清芬”的“黎明”了(《黎明》),而是笼罩着死亡、牺牲气息的沉重的忧郁的“黎明”。
艾青詩中的忧郁并非消极堕落,“黎明”携带着忧郁的元素并不代表诗人对现实的灰心绝望,这样一种忧郁是由现实所激发出来的,具有一种促人觉醒的刺激作用,艾青自己说过:“把忧郁和悲哀,看成一种力!把弥漫在广大的土地上的渴望、不平、愤懑……集合聚拢……伫望暴风雨来卷带了这一切,扫荡这整个古老的世界吧!”可以说,这样一种奋进式的忧郁是独属于艾青的。
三、现实化之黎明
1938年,战事严峻,武汉失守,抗战进入相持阶段。这一时期的局势迫使人冷静下来,重新思考战争中的死亡和苦难,思考民族的出路。所以,艾青前期那种对黎明、对胜利和光明的浪漫主义幻想式的追求——“而当我看见了你……我像久已为饥渴哭泣得疲乏了的婴孩,/看见母亲为他解开裹住乳房的衣襟/泪眼迸出微笑,/心儿感激着”(《黎明》)在《我爱这土地》一诗中早已转化为沉静坦然的向往。艾青在这一时期打消了对胜利的幻想般的认识, 变得坦然面对、平静接受, 因而全诗在忧郁之情外更有沉静的气氛。虽然诗中仍然有为祖国的光明歌唱到死的决烈之志,但诗的内里仍涌动着一股沉静的气氛,这就是艾青对战争、对苦难的理性思考和态度——“苦难比幸福更美。苦难的美是由于在这阶级的社会里,人类为摆脱苦难而斗争!”“黎明”的意象是建立在此思想认识上的,黎明不再是诗人简单的讴歌对象,也并非通过无限地徜往和歌颂就能获得,而必须经过一番沉静彻底的斗争之后,黎明的曙光才普照大地。
艾青在其《诗论》中曾表示非常反感于“浮面的描写,失去作者的主观;事象的推移,不伴随着作者心理的推移”。在这里可以看出:艾青认为诗是事象的推移,不是事物(题材)机械的组合;而是诗人主观感受的推移的一种象征物的组合。所以,从“土地”“河流”“风”到“黎明”的意象组合,并非偶然,诗人化身为歌唱的鸟,首先着眼的是那饱受创伤的土地和人民,在对现实苦难的认识中,看到了黎明的希望,体现着诗人由苦难中迸发光明,从战斗中获取胜利的思想认识。
艾青主张诗歌要体现真善美的统一,他认为“真”是“我们对于世界的认识;它给予我们对于未来的信赖。”只有深入对世界的认识,真切地体验祖国和人民的苦难,才有可能夺得胜利,获取未来的通行证。艾青之所以在他的诗中如此重视苦难,那是因为“一切都为了将来,一切都为了将来大家能好好地活着,就是目前受苦、战争、饥饿以至于死亡,都为了实现一个始终闪耀在大家心里的理想”。诗人已不再单纯而盲目地抱着人道主义的怜悯去讴歌光明,他这是在为眼前的苦难而歌唱黎明,为了实现闪耀在人民心中的大梦而讴歌光明,狂热而盲目的歌唱已变为沉静地战斗着等待黎明的到来。
《我爱这土地》一诗中的“黎明”具有更深广的社会容量和现实基础,更具现实性和可行性,在艺术上也更能打动人。诗人的思想更成熟、更深邃了, 这不仅是诗风的转变——从浪漫主义狂热自由的幻想式追求、人道主义的怜悯,转化为立足现实,在感受苦难、战胜苦难的信念基础上,歌唱黎明、颂扬光明和胜利,体现其现实主义的深化;此外,更是艾青思想的转变——由前期的人道主义者向马克思主义者迈进了坚实的一步。
《我爱这土地》一诗中的意象“黎明”不同于以往只作为单纯讴歌的对象,它是未来式的、忧郁式的、具有深广的现实基础的“黎明”,也是这首充溢着忧郁深沉气息的诗歌中唯一一点光亮,这源于艾青的诗歌理想:“诗是人类向未来所寄发的信息;诗给人类以朝向理想的勇气。”所以,就算现实的苦难如何残酷、黑夜如何漫长,诗人却总是不忘歌唱光明,不忘赋予人类以黎明的曙光。那诗中的“黎明”为什么是来自“林间”,而不是来自大海或其他地方?因为森林是鸟儿的栖息之地,林间是鸟儿放声啼唱、嬉戏玩耍的家园。“黎明”是来自林间的,表达出这只鸟强烈的家园归属感,寓示着鸟儿完成它为祖国歌唱至死的使命后,也幻想着最终能魂归故里,重温家园往日的欢愉。所以,那来自林间的“黎明”不仅象征着民族的胜利和光明的前途,也寓意着人类美好的家园——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社会。经过浴血奋战而屹然自立的民族将引领人类走向更加美好的世界。
参考文献:
[1]骆寒超.论艾青诗的意象世界及其结构系统[J].文艺研究,1992(01).
[2]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3]黄希庭.普通心理学[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2.
[4]张久.现代汉语中“这/那”研究[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04.
[5]艾青.诗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6]蒋霞.从吹芦笛的诗人到自觉的时代歌唱者—读艾青的《我爱这土地》[J].渝西学院学报,2005(02).
[7]骆寒超.艾青论[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