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 要:古希腊人的艺术作品中存在美与命运的二元对立模式,从古希腊人的命运观解读《伊利亚特》,特洛伊战争实质上是一场释放活动,由此发现古希腊人特有的“希腊精神”,及其对于现代生活的意义。
关键词:《伊利亚特》;古希腊;命运;希腊精神
中图分类号:I106.2-03 ? ? ? 文献标识码:A ? ? ? ?文章编号:1005-5312(2017)02-0005-02
当我们阅读希腊神话与史诗故事时,总能感到其中的人物被宿命支配。《荷马史诗》中的人物其实也不例外。《伊利亚特》是《荷马史诗》的第一部,集中记录了特洛伊战争当中几十天的故事,它展现了希腊人的命运观,以及由此形成的艺术表现和希腊精神。所以我想从希腊人的命运视角重新解读《伊利亚特》,深化对《伊利亚特》和以此为代表的古希腊文艺作品的认识。
一、美与命运的二元对立
当其他民族还在恐惧强大的自然力时,希腊人更进了一步,他们发现了某种超脱于现实世界之上,看似无形却又有形,远比自然力恐怖的存在——命运。在《荷马史诗》所叙述的英雄之前,人们通过对许多英雄不幸遭遇的了解,早已发现了它的恐怖与强大。比如俄狄浦斯,一代智者和国王,在种种努力之后依然逃脱不了杀父娶母的宿命;比如赫拉克勒斯,前无古人的力量者,却不得不被赫拉折磨。当他终于完成十二件艰难的任务之后,最终还是中了半人马的诡计,因披上了带毒的衣物而自杀。如此强大的、完美的英雄,在人们心中本是超越了凡人,神一般的存在,却还是逃脱不了命运的制裁。因此,俄狄浦斯、赫拉克勒斯之类悲剧英雄的故事,其实都是一种象征,是无论多么强大的存在都会被命运毁灭的象征。《伊利亚特》中阿基琉斯的存在亦是如此。
但值得一提的是,在对命运具备深刻认识的同时,希腊人也发现了作为人类,自己身上天然具有的美的存在。希腊人欣赏着自己健壮的肌肉,白皙的皮肤,敏捷的速度,强大的力量,享受着人生的完美。在这种自得的状态下,种种类似维纳斯雕像的雕塑作品被创作出来,在神话中则表现为赫拉克勒斯、阿基琉斯这类完美英雄的塑造。但希腊人在对自身美的自恋与自爱中,又并没有忘记美的背后如同阴影幽灵一般存在的命运。于是对自身美的无比欣赏与对命运的无上恐惧相碰撞,由此产生了悲剧英雄的故事,由此产生了“拉奥孔群像”这类的雕塑——拉奥孔筋脉毕露的肌肉展示了力与美,而“命运”这条大蛇正紧紧缠绕着他,拼命把他摧毁。理解美与命运的二元对立,无论多么完善的美的存在都逃脱不过命运的毁灭,这是理解古希腊文艺作品以及古希腊神话传说的一把至关重要的钥匙。
二、特洛伊战争的性质分析
对以《伊利亚特》所叙述的特洛伊战争的分析可以有三层。第一层是最简单的一层,即认为它是一场以美女海伦为借口的掠夺侵略战争。第二层分析更加深入,它建立在对前文提到过的古希腊人宿命观认识的基础上。诗人荷马把无数人的命运之线纺织到一起,编织出一幅恢弘壮阔的战争图景。诗人荷马发现了命运的力量,遂以命运的代表自居,安排着每个人的行动。在特洛伊战争中,没有一个人是自由的,他们都被暗中的命运牵引着,匯聚在特洛伊的战场上,并接受他们最后的结局。帕里斯生来就是要给特洛伊带来毁灭的;海伦生来就是要引起战争的;机智如奥德修斯,本来想借装疯而逃避战争,却还是被人识破而被迫参与;勇猛如阿基琉斯,仍避免不了攻城即死的预言;甚至自信战争已经结束的阿伽门农,回家后却还要面临悲惨的死亡。特洛伊战争中的每个人都有宿命,谁都不可能全身而退。所以这就是《荷马史诗》悲壮性的来源,这就是它让人感佩不已的原因。它展现了以诗人荷马为代表的希腊人清醒的命运观。但是还有第三层分析,相比上两层分析更加深刻,那就是,特洛伊战争是两方一场超脱于命运的狂欢释放,是一场直面不可抗力的另类挑战。
古希腊人深深感到难于逃脱命运魔掌,这使他们生活在深深的恐惧中。而恐惧需要有不同手段的发泄,主要有以下几种:聆听神话和史诗,引进酒神密教仪,创造以及观赏悲剧(即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情感“释放”),建造华美的宫殿与雕塑,进行战争与竞技,远洋航行探险等。希腊人在上述活动中的心理很奇特,他们一方面感觉自己长期压抑的恐惧得到了释放,一方面在释放时又欣慰地看到了自己的才能与完美,看到了自己仿佛可以超脱命运。但在感受到自己强大的同时,又马上被命运可能毁灭这完美的恐惧包围,于是又需要释放,紧接着又感到完美……由此形成了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即“恐惧——释放——欣慰——重新恐惧”模式。这模式渗透着希腊人对于“美与命运”二元对立的思考。而只有在回归于死亡之时,他们才真正摆脱了这种模式,真正与命运和解,享受永远安静的休息。这种模式见于古希腊的各类艺术作品上(比如《拉奥孔》,人类强健的肌肉已经要摆脱巨蛇的纠缠,让人感到片刻的放松,但巨蛇最终还是要把他们毁灭),也见于《伊利亚特》中。
从宏观上看待整场特洛伊战争,由于古希腊人在其时代常常面临命运的恐惧压迫,战争其实就是一场释放活动,是一场对抗命运的狂欢。希腊的将士们,有几人见过海伦呢?海伦其实是一个最无聊的借口,是一个空虚的臆想,是一个为了设立目标而设立的目标。事实上,任何一个希腊人都能以“我从没有见过海伦,我对她的美貌并不感兴趣”为理由,拒绝参加战争。而且全希腊必有毫不逊于海伦的美女。从掠夺方面来讲,四周必有不逊于特洛伊的城市。但是希腊人却像着了魔一般,狂热地吹捧着这位据说美丽的美女,把帕里斯的罪恶无限夸大,疯狂地把毁灭引向特洛伊城。夺得海伦这个借口只是为了满足史学家的需要以及人类一般的理性需要,海伦实质上是希腊人一个自我释放的导火线,是他们自觉自愿加入这场血腥杀戮的象征。(阿基琉斯明知命运的预言却仍要参战,这说明他也需要这场以战争为名的释放。)
从微观上看,特洛伊战争中的每一次厮杀和争斗,也可以看成是释放。《伊利亚特》有太多血腥场面的描写,比如写利剑砍断筋腱,长矛刺穿头颅或胸膛。然而这些暴力血腥的场面,却没有让人引起心理上的恐惧与厌恶。它们的叙述是富有诗意的,这是一片诗意的血腥。屠杀对手的人并没有害怕迎面喷射的鲜血,四处破碎的骨骼,没有负罪感,更没有担心自己死后是否会下地狱,遭受报应。那这是否说明希腊人在此时已经退化到原始的状态,充分唤起自己的野蛮,沦为兽性的奴隶了呢?显然不是。我们承认,希腊人在屠杀的过程中确实有种略微变态的快感,但这快感不是来自于对杀戮过程本身的喜爱,而是来自于在杀戮结束后对自己的自信与自得。在剥去敌人生命的过程中,希腊人感觉自己的手在操控着别人的命运,他们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命运之神,掌握着别人的生死。他们看到了敌人在猝不及防的死亡面前的无力与恐惧,于是他们用别人的恐惧替代了自己的恐惧——尽管下一秒他们就可能以同样的形式同样丧命在敌人手中——这就是希腊人的释放与狂欢。
我们以阿基琉斯为例说明以上的解读。阿基琉斯最挚爱的朋友帕特罗克洛斯惨遭不幸,阿基琉斯由此感到命运的恐怖再次笼罩在自己的头上。“他用双手抓起地上发黑的泥土,撒到自己的头上,涂抹自己的脸面,香气郁烈的袍褂被黑色的尘埃玷污。他随即倒在地上,摊开魁梧的躯体,弄脏了头发,伸出双手把它们扯乱。”①阿基琉斯崩溃了,这种强大的命运压力让他自觉地出山,穿上最精美的火神铠甲,向赫克托尔复仇。阿基琉斯疯狂地追逐赫克托尔,直至绕了城墙三圈。“捷足的阿基琉斯继续疯狂追赶赫克托尔,有如猎狗在山间把小鹿逐出窝穴,在后面紧紧追赶,赶过溪谷和沟壑,即使小鹿转身窜进树丛藏躲,也要寻踪觅迹地追赶把猎物逮住。”②阿基琉斯此时的心里不单是悲切的愤怒,更多的是狂喜,杀掉神样的赫克托尔对他来说就是释放,是征服命运的象征。这种喜悦在他彻底杀死赫克托尔时达到顶峰。“神样的阿基琉斯一枪戳中向他猛扑的赫克托尔的喉部,枪尖笔直穿过柔软的颈脖”“阿基琉斯见赫克托尔倒下这样夸说:‘赫克托尔,你杀死帕特罗克洛斯无忧虑,见我长时间罢战无惊无恐心安然,愚蠢啊,那里还有一个比帕特罗克洛斯强很多的人在,我还留在空心船前,现在我杀了你,恶狗飞禽将把你践踏,阿开奥斯人却将为帕特罗克洛斯举行葬礼。”③阿基琉斯在这场成功的复仇中欣慰地看到了自己的力量,他释放了自己的恐惧。后来阿基琉斯为帕特罗克洛斯举行的诗意的葬礼和激烈的竞技也属于释放活动,葬礼让阿基琉斯以及其他希腊将士都获得了情感上的宣泄,竞技也让他们看到了自己体格的完美。于是在进行完这些活动之后,阿基琉斯可以坦然地面对下一次命运恐怖的到来——城破之日,就是他身死之时。
三、战争中的希腊精神及其现代意义
希腊人的美在与命运的对立中产生,命运愈恐怖,愈能显示美的光芒。希腊精神就是在不可知的命运中勇敢地展现自身美,哪怕马上要被毁灭。战争从来不是儿戏,但是希腊人却积极地投入其中。他们把战争当成狂欢,哪怕黑色的死亡时时笼罩在自己头上,他们也要在与敌人的搏斗中展示自己发达的肌肉与雄奇的力量。就好像在风暴中自顾自舞蹈的舞者——希腊精神,是既不是与命运粉身碎骨的抗争,也不是对命运的屈从与逃避,是对命运的直面,是在命运的阴影下发现美,展现美,创造美的精神,是人类在面对命运时克服恐惧,自得自足的精神。希腊人以及希腊文化的光辉与意义就在于此。他们为我们提供了直面人生与苦难的另一种可能,为我们的精神赋予了另一种选择。
希腊精神或者说特洛伊精神對现代环境下的人犹具有重要意义。这种精神与苏格拉底、柏拉图所开创的理性精神是不同的。理性精神认为人们可以通过理性思辨,通过逻辑与科学,逐步深刻地认识自然,认识世界。随着科学不断发展,人开始想以自己所获得的知识去解答命运之谜,试图让自己成为主宰一切的“神”,去掌控生活以及生活的未来。但是当人类发现足够丰富的知识并不足以防范命运的玩笑与悲剧到来时(比如一战,二战,核战争的威胁),往往又陷入极度迷茫的空虚与惶惑。希腊精神就是这种状态的解药之一。在当代,人们往往越掌握先进的科技,越发现自己与那高高在上的命运力的遥不可及。这使当代人常常嘲讽自己,为自己的无聊感到可笑,同时陷入厌世态度和虚无主义的精神世界中。这种孱弱的精神需要希腊精神的生命力,需要它的教育——相比无止境地突破自己的限制,人更需要了解怎样在无处不在的限制中过上自得圆满的生活。人的生活就像是一场特洛伊战争,古希腊人对待这“战争”的态度不仅是文学艺术上的诗意表现,也是富有现代意义的,对人有指导作用的生活哲学。
以古希腊人的命运观为基点,对古希腊的文艺作品进行探索解读,是一种深刻的研究,也许这对我们了解古希腊文艺的本质以及古希腊民族心理都会有帮助。
注释:
①②③荷马(古希腊),罗念生,王焕生(译).伊利亚特[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422,506,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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