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三十年前一件令人伤感的往事。
　　
　　1972年初，穆志英与我一起从吉林农村上调到长春铁路，他在插队期间结识了女友李丽娟，热恋几年后却因为顶替母亲班调回上海而产生了感情危机。有一天，我吃完晚饭回到宿舍，他后脚就跟了进来，稍一坐定就愤愤不平的开始发牢骚：
　　
　　“真气死我了，我往上海铁路局寄的函调又给退了回来，丈母娘已经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今年年底再调不回上海，就叫伊女儿彻底与我断绝关系，侬讲急死人吗？噢，侬听说了吗，前几年机务段有一名上海老乡，因为做坏事体被开除路籍判了五年，上个月形满释放，按照政策规定居然将户口转回了原籍，实在无计可施，我就横下一条心也走格条路，管伊将来发生啥个后果，反正现在活着也没啥意思！”
　　
　　因为他的性格属于那种容易钻牛角尖冲动性的偏执狂，见他越说越离谱，于是我赶紧打断他的话：
　　
　　“侬不要瞎三话四，再哪能也不好想格种路子回上海，教哪亲眷在上海多寻一些接收单位，终归会的圆满解决的。”
　　
　　一晃，到了1980年元旦前的最后一天，当晚我想找几名老乡聚一聚，由于近期很少见到穆志英，下班后我就直接去了他的寝室，同屋的室友说他去了南湖，稍等不见回转，于是就约了其他几位好友，找了一家鲜族小饭店只喝的酩酊大醉，回宿舍一上床，即刻就沉入了梦乡。
　　
　　1979年的最后一夜天气无比恶劣，阴森狰狞的乌云吞噬了满天的星光，一轮苍白憔悴的弯月，在冷漠的半空索索发抖、时隐时现，凄厉的北风肆无忌惮地穿行在鲜有人迹的大街小巷，刮起了阵阵浑浊翻飞的积雪，像裹着孝服的幽灵一路呜咽着到处游荡。
　　
　　突然，南湖河畔一条蜿蜒延伸的林荫小道上，传来了一阵女人歇斯底里的求救声。
　　
　　此时，空荡荡的斯大林大街上，有一位男青年沿着笔直的马路中心，一路向火车站方向缓缓走着。
　　
　　一辆警车拉着警笛从远处呼啸着飞驶过来，司机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他的身后，然后打开车门探头问道：
　　
　　“同志，请问你一路发现了什么……”
　　
　　“你怎么了？”司机突然改口，因为男青年穿的棉大衣破碎不堪，左耳还血迹斑斑，奇怪的是这青年似乎早有所料，他猝然转身抬起头呼吸急促地答道：
　　
　　“我就是你们要抓的抢劫犯！”
　　
　　像是听到了一道命令，警车后门同时大开，迅速下来两名武装刑警，而前座那位惊魂未定尚在默默哭泣的女青年也蓦然抬起头，凝视着这名抢劫之后又自投罗网的罪犯。
　　
　　“啊！”
　　
　　突发的一声惨叫令人毛骨悚然，女青年居然昏倒在车座上，一刑警拧亮手电，一道耀眼的光柱即刻照亮了女青年那惊恐万状的脸庞。
　　
　　“天啊！”
　　
　　又是一声恰似瞬间被痛苦击溃绝望的呼声，从这罪犯的口中迸出，随后他一个急转身妄想夺路而逃，但即刻就被刑警轻易制服迅速戴上手铐，押上警车朝南湖派出所疾驶而去。
　　
　　第二天，也就是1980年的元旦，一个特大新闻像一颗重磅炸弹震惊了铁路——穆志英昨晚在南湖实施抢劫锒铛入狱！
　　
　　半月后，长春市朝阳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这起抢劫案。庭审时间未到，审判厅内却早已人满为患，我也怀着内疚的心情身居其中。
　　
　　一到九点，众执法官相继入座，随后法官宣布开庭，法警将被告押送上庭，原告由于身体虚弱无法到庭作证，由原告律师代为申诉，而后由检查官陈述犯罪事实：
　　
　　“被告穆志英：男性，年龄：28岁，长春市户口，系长春铁路分局车辆段职工，于1979年12月31日傍晚潜入南湖作案，待到当晚十点左右，见受害人李丽娟孤身一人，即生歹念，悄悄尾随至暗处，用刀背猛击被害人头部造成重伤，随后抢去被害人宝石牌手表一块，人民币一百二十元，罪犯到案后，行凶刀具连同抢劫赃物，均从案犯身上悉数搜出构成抢劫事实，罪犯本人也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经司法鉴定，罪犯本人没有精神障碍属于健康行为人，罪犯穆志英，你承认上述犯罪事实吗？”
　　
　　穆志英从一上庭就让人感觉心如死水。
　　
　　“我承认。”
　　
　　“你是否清楚你的行为要负刑事责任，受到法律制裁？”
　　
　　“我知道。”
　　
　　“你是否还坚持不找律师为你的犯罪行为进行辩护？”
　　
　　“是的。”
　　
　　“法官，我没有问题了。”检查官侧身对正在仔细倾听问答的法官说道。
　　
　　见没有异议，于是法官当庭宣判：
　　
　　“犯罪人穆志英，对本庭调查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人证物证确凿，考虑到是投案自首，参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267条第2款，从轻判处有期徒刑五年，从1980年1月1日开始执行，罪犯穆志英，你如果对本庭判决不服，可在本判决下达十五日内向上级法院申诉，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我没有异议。”
　　
　　“本案宣判到次结束，退……”
　　
　　法官刚要落锤定音，突然法庭进口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喊：
　　
　　“不，不要敲，庭长，我要撤诉！”
　　
　　众人惊奇地向大门口瞅去，只见显然是原告李丽娟由一名护士搀扶着走进法庭，更令人震惊的是，此刻穆志英突然全身剧烈痉挛神情大变，法庭内顿时像炸开了锅，于是法官指令刑警将穆志英押送下庭。
　　
　　稍后，法官当庭对原告李丽娟进行询问：
　　
　　“公民李丽娟，请你不要出尔反尔，去为已经构成即定事实的罪犯开脱罪责，这犹如放虎归山，法律决不允许！”
　　
　　李丽娟抬起头用凄楚的目光扫了一遍旁听席，长叹了一口气后缓缓说道：
　　
　　“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此刻我痛不欲生的心情，我成长在红旗下，完全清楚一个美好的社会决不允许任何犯罪行为的存在，可是你们难以知情的是一段人为导演的感情危机，给他带来了旷日持久的心灵重创，由此导致了他的犯罪动机，他以往的历史清白……“
　　
　　“昨天的历史说明不了今天，更代表不了将来，法律只尊重现实，请你简明扼要讲明穆志英的犯罪动机和要求撤诉的原因。”法官打断了李丽娟的话。
　　
　　“是的，法官，如果法律尊重现实，那么导致穆志英的犯罪动机，只能归罪于社会的不公平和欠缺人道关怀，以及由于人事调动，致使情感破碎的千山万水。”
　　
　　“李丽娟同志，从你的叙述中，不难听出你与罪犯之间有一段感情纠葛，然而只有品行高尚，才能使两颗纯真的爱心出淤泥而不染，而把犯罪动机归罪于社会和千山万水，那更是无稽之谈。”
　　
　　“法官大人，当今权贵阶层能够轻易办到的人事调转，可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却比登天还难，我们这一代人，已经因为上山下乡荒废了学业，现在只求与爱人相濡以沫，但即使这样一个小小的爱的权利也被社会拒之门外，再加上人类丑陋的私欲及这残酷的距离而毁于一旦！这里有穆志英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从中可以追究出他的犯罪根源，我以人格担保这决不是杜撰，这是发生在现实中活生生的悲惨故事！”
　　
　　说完，李丽娟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检查官，然后实在忍不住悲伤的情绪抱头呜咽。
　　
　　“亲爱的……小丽：”外表刚正不阿的女检查官眼眶发红一时有些语塞，细心人发现，原来透过纸背开头和中间几个粗大的红色字体，想必是穆志英咬破手指用鲜血直接写的。
　　
　　“这是我这辈子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因为你母亲给我下的‘通牒’只剩下最后一星期了，我从乌云压顶的天空中看不见一线曙光，两年来我耗尽了所有的精力，但残酷的现实一次次将希望打入了地狱，我曾经在信中与你提起过，一名机务段的老乡因为刑满出狱后居然将户口转回了原籍，难道这就是我能够回上海的唯一途径？！
　　
　　永别了，最亲爱的小丽，还记得美丽的南湖和我们经常出没的那片小松林吗？当无情的命运即将毁灭我们的爱情，为了斩断情思今后不再藕断丝连，我将在这块曾经带给我多少甜蜜回忆的地方，不惜以身试法印证疯狂和痴情，让它成为永远不堪回首的伤心地，当迎接1980年新年钟声敲响的同时，也许我已是一只折断了翅膀再也不能在蓝天飞翔的囚鸟，权且把它也视为前年云南知青为了争取回沪，集体卧轨请愿终于感动了上天的悲举，如果我的愚蠢过激的行为，能够唤醒社会的良知和政府对平民疾苦的关注，倒也无愧于我的一片凄苦用心，即使从此永远像基督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我也在所不惜！
　　
　　小丽，读完这封信后请你从此彻底将我从记忆中清除，去重新开创你的新生活，至于我呢，即使在铁窗下也会一如继往为你默默祈祷：祝你一路好运，一生幸福！”
　　
　　当检查官用心读着这封血书，此刻泣不成声的李丽娟，伤口使她头疼欲裂，窄小封闭的法庭内弥漫着丝丝令她厌恶的气息，一时也想不起这气息的来源，而苦涩的记忆又一幕幕在眼前闪现……
　　
　　两年前，她从东北农村接母亲班回到了上海，因为已是大龄女郎，父母坚决反对她再与穆志英继续交往，执意要在上海替她物色男朋友，由于她的固执己见父母只能妥协，但提出了一个苛刻要求，穆志英必须在1980年前调回上海，才能同意他俩完婚，随着希望一次次落空，在母亲的百般威逼利诱下，她接触了一位富家之弟渐渐疏远了穆志英，但当她在1979年12月29日的傍晚接到了穆志英的来信，深藏的情感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使她不顾一切当晚就跳上了北上的列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务必阻止穆志英走上这条万劫不复之路！临走前，她恳请母亲明天给穆志英发个电报，提前告知她到达长春的车次和时间。
　　
　　两天后也就是12月31日，列车由于晚点直到二十一点才到达长春站，下了火车没见到穆志英来接站，内心顿感不妙，于是马不停蹄直奔铁路宿舍，到了宿舍一打听，室友说他去了南湖，于是又赶紧打的前往，下车后刺骨的寒冷使她翻起了羽绒帽，又用羊毛围巾围住前脸，然后就沿着湖畔小道一路向前寻找，没想到经过一处灌木丛时，突然从中伸出一只罪恶之手，情急之下她奋力呼救反抗，于是歹徒用刀背猛击她的头部，顿时使她失去了知觉，几分钟后她被冻醒了，此时歹徒已不知去向，但随身的手表和钱包被洗劫一空，强烈的恐惧使她忍着疼痛钻出灌木丛，然后一路高声呼救，直到惊动了附近的居民迅速报了警，接着警车就赶到了案发地点。几天后父母也忧心忡忡的赶到了长春，原来势利的父母合计后没有发电报，心想惟有穆志英入狱才能使女儿彻底死心，没想到弄巧成拙，穆志英误将李丽娟当成了抢劫对象，而后由于她脑部受伤神智有些不清，于是父母代为上诉，一纸诉状将穆志英告上了法庭，因为在上海还有老人和子女需要照顾，见李丽娟病情稳定就匆匆赶回了上海。李丽娟直到开庭的当天早上才从护士口中得知，于是恳求一名当班护士搀扶着赶到了法院，噢，她突然想起了法庭内使她厌恶的气味，当她与罪犯近身搏斗时，从呼吸急促的罪犯口中也散发着这股难闻的味道——是大蒜！但穆志英从来不吃生蒜的啊，案情好象有些地方不合乎逻辑，虽然罪犯身高与穆志英相似，但她记得倒地前的数十秒，自己是用上海话呼救的呀，如果罪犯是穆志英，他怎么会对这熟悉的声音一点都无动于衷？而且她记得奋力反抗时用手抓破了罪犯的左半脸，咬破了他的右手，致使罪犯的鲜血留在了她的大衣上，至今保留着作为证据，可穆志英的脸上好象并没有伤啊，难道……
　　
　　此时女检查官念完了全文，李丽娟赶紧将自己的疑点向法官陈述，倒也得到了法官的认可，经过一番商议后，于是再次将案犯穆志英押上法庭。
　　
　　“穆志英，你右手上的伤口是什么时间，怎么造成的？”女检查官开始提问。
　　
　　“是元旦前，我自己不小心在宿舍被玻璃划破的。”
　　
　　“你1979年12月25日，写给李丽娟信中的几处血字，是不是咬破手指直接写的？”女检查官语速加快，突然单刀直入。
　　
　　“是……是的？穆志英猝不及防脱口答道。
　　
　　“穆志英，你平时喜欢吃生大蒜吗？“
　　
　　“我从来不吃生大蒜。”穆志英摸着后脑勺，搞不清楚检查官为什么要提这与案情完全无关的问题。
　　
　　“穆志英，你为什么要撒谎，我们已经通过你写给李丽娟的书信，大致了解了你的犯罪起因和动机，而且已经对李丽娟大衣上凶手的血迹，和你血书上的血迹进行了比对，根本是两种不同的血型，这就完全证明，实施抢劫的是另外一名凶手，可你为什么要替他认罪，却让真正的罪犯逍遥法外，穆志英，法庭现在责成你将真实的情况如实陈述，不要再怀着侥幸的心理与法律顽抗到底。”
　　
　　检查官一番有理有据的审问，好似一把利剑彻底摧毁了穆志英的心理防线，片刻后，他终于抬起头，在所有人的屏息期待中，徐徐揭开了1979年12月31日晚，发生在南湖的这起抢劫案的真相：
　　
　　“那天是‘丈母娘’给我限定的最后日子，下午从单位开完联欢会回到宿舍，心情沮丧到了极点，随后躺在床上想了一脑子准备沦为罪犯的方案，最后还是确定用抢劫实施。之后前往南湖，在湖边的小饭店为了壮胆灌了一瓶白酒，一直消磨到外边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大约八九点种才潜入南湖伺机作案，那天虽然有冰灯，但由于天气恶劣游人稀少，单身游客更是寥寥无几，也曾尾随了几个作案对象，但战战兢兢始终未敢下手，出于怀念，我来到了当初与李丽娟热恋时经常出没的小松林，这时酒劲有些过了，脑子也渐渐清醒了起来，一个人思前想后静静地待了一个多小时，不由得对前一阵子自己钻牛角尖，居然会产生如此卑劣的念头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真是一时糊涂差点酿成终生痛苦，思想通了，就好象仍掉了随身的一个定时炸弹，心里顿时感觉一阵轻松，此时冰灯也已经熄了半天，于是赶紧往回走，刚走了几分钟，突然听到不远处有女性在拼命呼救，我就奋不顾身的冲了过去，刚跑到发出求救呼声的地方，突然从灌木丛中跑出一个人影，我想他一定是凶手就紧紧追了上去，足足追了十多分钟，因为凶手慌不择路被树根绊了一跤才撵上，没想到凶手伸手从兜里掏出一把匕首，一阵穷凶极恶的挥舞，幸好我穿了一件棉大衣要不早就被他捅翻在地了，只是左耳受了一些轻伤，凶手由于与受害人撕扯过渐渐体力不支，被我奋力夺下匕首，他见打不过我转而跪地向我求饶，同时还误认为我也是黑道，于是奉上刚刚抢到手的人民币和手表，我喝令他上派出所，他一看苗头不对，就从地上抓了一把泥沙迎面扬了过来，一时迷了我的双眼，他乘机逃进了密林一转身就没了踪影，而我手持着歹徒的凶器和赃物，此刻，早先的那个念头又蠢蠢欲动——难道这是天意？即成全了我的欲望，良心上又不会受到一丝谴责，这时远处又传来了受害者连续惊恐的求救声，于是我就一路神思恍惚地顺着斯大林大街往车站方向行走，明知警车马上就会出动查找凶手，还是执迷不悟被那个昏招牢牢控制着中枢神经，直到警车出现，但是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歹徒抢劫的，居然是从上海远道赶来拯救我的恋人，而我营救的，却是比我生命还重要的小丽！一进了拘留所，一想到阴差阳错，凶器和赃物现在都在我手中，而且还是投案自首，潜意识感到，这辈子就是跳进黄浦江都洗不请了，索性假戏真做，听天由命。”
　　
　　穆志英讲完后。大厅里一片哗然，案情扑朔迷离，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由于穆志英和李丽娟提供了凶手比较详细的信息，不久刑警就将真正的罪犯缉拿归案，凶手到案后供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这样就彻底排除了穆志英的作案嫌疑。
　　
　　李丽娟和穆志英经过这起触目惊心的事件，两人又旧梦重圆，李丽娟的父母见事与愿违也就无意再干涉，于是过了一年两人终于完婚，婚后度过了十多年分居的日子，直到改革开放全家出国发展。
　　
　　真是一个离奇乖谬的抢劫案，引出了一段凄美罕见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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