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间,我去陕北山乡小镇张官庙,这一年的黄土高原比往年冷。“一九二九伸不出手,三九四九沿冰走,五九六九春风摆柳。”还没进“三九”,二道河里的水就冻瓷实了,人和车都能在冰上走。“四九”是大寒节气,正是腊月间,年味儿一天比一天浓。这个小镇原先只是山洼里几户人家,上世纪八十年代,这里发现了石油。物探队来了,钻井队来了,挖沟铺管道的油建工人也来了,石油人越来越多,逐渐就形成了一个小镇。工人多,家属也多,要吃要喝要穿要生活,四沟八湾儿的贩夫走卒、商贾小贩、屠户肉铺、染坊裁缝也都汇集到这里,杀猪宰羊、贩菜粜粮、酿醋磨面、做衣服卖鞋袜布匹毛线,小镇就越来越热闹。全国各地的石油人操着南腔北调住在这座乡下小镇,并没有入乡随俗,各自固守着自己家乡的过年习惯。腊月里,小镇就张扬着各地的过年风俗。
二道河北边的山上是半坡三层窑洞,石油上就租来给临时来队的家属住,最下层的东边几眼是单身公寓,我就住在这里。久了,跟工人师傅们就熟悉了。这一层一共十二眼窑洞,有两湖、两广、四川人,有河南、河北、山东、山西、陕西人,大家互相打招呼,聊天说话,各地口音就在这排窑洞前交织融合,生活习俗也各呈特色。腊月里,这里就像一座春节民俗文化馆。
川湘一带的人过年最早,大约进入“一九”就开始熏制腊肉、腊肠、鸡鸭鱼兔。五十多岁的四川李嫂最勤快,四山爬遍去掐松枝、柏枝,然后就在附近的山坡上挖个土洞,把肉吊在土洞里,点着湿树枝熏,浓烟滚滚,半个山坡像起了山火,惊动了镇上派出所的警察,要没收她的熏肉。住在同层窑洞的家属们都操着不同口音来为李嫂求情,警察才教育一番下山了。李嫂熏肉其实不只是自己吃,而是想让住在一个场院里的人都尝尝她家乡的风味呢。只是,陕北哪像她家乡川南处处绿树浓郁,满山松柏,草丛截径。这里即使是夏天也很难在黄土塬上见到一棵树,可稀罕青草绿树了。不让用树枝熏肉,李嫂就把肉挂在窑洞门框上,说是窑洞里火炉的烟气从门口过,烟熏火燎,也能熏出风味儿,只是不像橘子树枝和松柏枝熏出来的肉会有清香味儿。后来,李嫂的爱人李师傅叫我们去他家里喝酒,李嫂从门框上取下熏肉,用辣椒炒了一碗,干硬咸辣,还有一股怪怪的味儿,我很是吃不惯,但瞧李师傅就着酒捏着肉,一绺一绺撕着吃,吃得仔细,吃得巴适,满嘴油腻,呲牙咧嘴,不知道是酒冲还是肉辣,笑着羡慕了一回。他也笑我,嘿,真不会吃。巴适,过瘾。
而湖南、湖北人喜欢腌肉,又特爱腌鱼,来过年的两位年轻家属不知道哪里有鱼卖,李嫂就带她俩乘队上的生活车去县城买鱼,回来开膛破肚,用盐、酱油、大料、辣椒放盆里腌几天,再挂到树枝上晒,直到腌鱼干透呈半透明状,才收起来。腌鱼可以吃了,湖北的陈嫂用辣椒炒了一盆干鱼,一家一碗叫品尝一下,说是湖北风味儿,叫阳干鱼,吃米饭特下饭。给我也送了一碗儿,佐餐下酒,果真咸辣鲜香,肉有嚼劲,可以撕着吃。只是太咸,但比李嫂门框上的熏肉好吃了许多。
这里都是临时来队的家属,住一段时间就回去了,有城市里的女人,也有乡下来的女人,不论身份贵贱,到了这里都是石油上的家属。城市来的也不像在家里,进屋都关门,吃饭要开桌。这个场院里的男人们喜欢凑在一起吃饭,说是吃饭,其实就是喝酒。谁家的饭做好了,在窑洞门口喊一声:喝酒了!谁听见谁出来,出来也不空手,河南的端来一筐新蒸的大白馍,山东的是一大碗豆腐白菜炖肉片,山西人就是一盆酸辣面叶。男人们喝酒,女人们就一边吃饭一边聊些家长里短、人情世故、家乡风土。湖北人说吃面食吃不饱,还是吃米饭带劲。河南人说吃米饭磨得胃疼,还是吃蒸馍得劲。山西人说吃面片过瘾,山东人说还是煎饼卷大葱吃着扎实。四川人说湖南的辣椒不香,还是川椒巴适。湖南人说四川的辣椒不辣,还是湘椒厉害。说起面食,陕西人说山西的面食不如陕西的花样多。山西人说陕西的面食不如山西的讲究。河南人听了,说,面食吃遍全国,还是俺老家的大碗羊肉烩面来得实在,抽闲儿我叫俺媳妇儿做一大锅,大伙儿都尝尝。大家说说笑笑,笑笑喝喝,都觉得自己家乡的风味好,合胃口。其实,从小养成的饮食习惯,味觉早就固化了,人漂泊在外,什么都可能叛变,唯独味蕾对自己最忠诚。
城里是春秋天娶媳妇儿、嫁闺女的多,到了这里,就都集中到了腊月里。腊月里冰天雪地,不能施工,冬休有空,就开始盘算孩子的婚事。一家有喜事,四邻都帮忙。但各家都按照自己家乡的婚俗去办,外人不懂规矩插不上手,就只有站着凑热闹,帮人场。湖北人一场婚礼就被北方人传为笑谈。他们讲究“结婚三天没大小”,一群湖北老乡闹腾公公把儿媳妇背到家里。当公公的好脾气,拗不过一群老乡,哈着腰硬是把儿媳妇从山下背到了山上窑洞。儿子心疼父亲,要替父亲背,众老乡说啥也不允。把儿媳妇背到窑洞,当公公的累得吐着舌头,戏谑的笑声把窑洞都快要挤破了。直把北方人看得目瞪口呆,说儿子结婚咋兴这?但湖北老乡说,就这三天没大没小,图个喜庆热闹,过了这三天儿媳跟公公是不说太多闲话的。
北方人结婚当天热闹,但前夜最有看头。第二天要娶新娘了,给新娘铺床是一大风俗。同乡几位大嫂大婶,拿着扫床的笤帚,端着盛花生、大枣、高粱的升、瓢。扫一下床,念叨一句:扫扫床,干干净净入洞房。这里的干干净净不光指床铺干净,是指一路娶回的新娘不带一点邪气,这跟古老的传说有关。另一位赶快朝床上撒一把花生:有儿有女花着生。接着再撒大枣、高粱,意思是早生贵子,扎下根儿。最后,还要用扫床铺的笤帚敲敲床头,意思是把邪气震出来,扫走。然后才将新褥子铺到床上,新郎新娘要在撒满花生大枣高粱的床上睡一夜。新婚铺床的意义倒是很吉祥,但新郎新娘睡在这样的床上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腊月间工休,农闲,小孩儿也放假了。不上学的孩子们就像一群群麻雀在街上飞来飞去,镇上的孩子跟石油上的孩子就融合到了一起。镇上的孩子带石油上的孩子去家里看杀羊,石油上的孩子带镇上的孩子去看打井的大机器。然后又一群群跑到二道河里去滑冰,推铁圈,打陀螺。有的孩子拣来一堆树枝,在冰上烤火,冰烤化了,鱼从冰窟窿里冒出头来换气,一帮小孩儿就趴在冰上抓鱼,鱼没抓住几条,一身新棉衣却湿了个透。原先,小镇是每逢初九才集,年关了,现在天天都是集,天天都是孩子们的节日。年集不大,但人不少,三道街筒子里的人就像春天二道河里的水,熙熙攘攘,哗哗啦啦,孩子们这时候又变成了一群群鱼儿,在集场上钻来钻去。不像大人买年货,他们专找油糕、羊肉串、炒花生、糖葫芦、煎凉粉儿、油馍馍、碗托儿,你买一碗,他买一串,大家你一嘴他一口合着吃。石油上的孩子在集上买东西给镇上的孩子吃,镇上的孩子也从家里拿年糕、米窝窝、煎饼、羊头肉给石油上的孩子吃。大家都是有福同享,谁也不会计较谁。
要过年了,不管是石油上的人还是镇上的人都积攒了一年的劲儿,就图过个好年。腊月一到,就开始盘算孩子该添啥新衣裳,该割多少肉,窑洞该咋收拾收拾。有女子新出嫁的人家,年下就多了一门新客,新女婿头一回来磕头走亲戚,娘家人怕给女子丢脸,酒要好酒,烟也是好烟,还要请几个头面人物来陪客。虽然离年初二走亲戚还早,但到肉锅上定猪下水、羊腿肉可不能晚,晚了,年下新客多,落空了,酒桌上没几样卤下水、肥羊肉当下酒菜那可就“玄”了。自己一年都可以吃糠咽菜,招待新客得弄个“八八”席,这样女子回到婆家才鲜光。
年下一天天近了,这座石油小镇就像个风味展览会,石油家属院的窑洞上挂着腊鱼、腌肉、熏鸡、冻鸭。镇上人家灌香肠,煮羊肉,蒸馍馍,剁肉馅,刀剁菜板的乓乓声在街筒里回响,煮肉的香气溢满了小镇。家家户户剁饺子馅,包子馅的声音和卤肉的香味儿复合在一起,就形成了浓浓的年味儿。腊月里的小镇就像一幅年俗版画,因为有了石油,这里的腊月更具风情,一座小镇的腊月就能感受各地的年俗,真是别有一番况味。
那年出了正月我就回了中原,从此再也没有去过这个陕北小镇。后来这个小镇人口越来越多,经济越来越发达,虽然石油工人都陆续搬到了城里,但一座繁荣的小镇就像一颗绿宝石已经镶嵌到了广袤的黄土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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