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大线
漠河至大庆输油管线简称漠大线,它让相隔一千里的漠河和大庆急剧地亲近。你勇敢一点,在眼睛里把壮美山河使劲地缩小,缩成黑龙江地图。从东北到西南,你用目光穿山越岭,划一条直线。黑龙江边兴安镇是起笔,刷地一下,在大庆的林源画个小点,漠大线完成了。这里面,千军万马的鏖战拼搏,精英豪杰的呕心沥血,都凝聚在一根线上了。祖国版图金鸡之冠,黑龙江版图天鹅之顶,点缀着一个小镇名叫兴安。兴安的南边八公里有一个高坡名叫黄花岭中国石油人在黄花岭上削平了一个大场地,建立了一个输油气的站点,就是大名鼎鼎的漠河首站。
中俄石油管道在黑龙江的底层下面三十米,凿洞,穿越在兴安镇西边十里的小地方,连釜(它对面是加林达),龙抬头,就进了漠河首站了。管道全长五百公里,林源末站这个名字是对着北方说的,它又是依据老的八三管线专门为俄罗斯原油新开辟专线的首站,往辽宁一带输送。石油大动脉埋伏在东北大地的地底,心肠似的,给共和国加油,并不呼啸喊叫,默默的默默的。在石油大动脉上劳动的人们跟大管道的性格一样,也是默默的默默的。
五百多公里钢铁管道铺设在大地深处,翻山越岭,穿越河流与道路,每天流淌将近五万吨,一年一千五百万吨。俄罗斯的原油与中国能源战略,在北方高寒地带,是一条黑龙,长歌激荡。
建设漠大线的是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下属管道局接手管理漠大线的是中国输油气分公司,具体管理漠大线的是两个处级单位,加格达奇输油气分公司(以下简称加格达奇分公司)和大庆输油气分公司(以下简称大庆分公司)。一个领导班子挂两块牌子,俩公司的人马加一起,在岗位上的估计有五百来人。简便一点,叫他们管道人好了。
家这个字眼啊,心疼
管道人的生活,不是小盆小碗的温馨,不是夫妻携手再拉扯一个男孩或女孩漫步在灯红酒绿里的浪漫,不是动不动老少三代四代团圆包饺子品元宵吃月饼。管道人跟很多行当的石油人一样,头戴铝盔走天涯。这老歌怎么那么神呢,把分离、漂泊、荒野、寂寞给整得豪情满怀热血激荡。管道人啊,家不成一个家,普通人能够起早贪黑哪怕争吵哪怕瞪眼的小日子,他们都不容易有。但是管道企业与管道人,最珍惜最敬重最眼泪汪汪的一个字,就是——“家”,最看重最稀罕最心疼心爱的一个词,就是——“家”。
抬手我就能够举出七八个例子。我在2011年10月底与11月初,跑了五千里,面对面碰见的我能够记录下名字的二三十人,心间湿漉漉的埋下了这些人关于家的一句话情结。
加格达奇分公司和大庆分公司党委书记张世斌,把家(媳妇与孩子)搁在大连,跑到大庆跑到加格达奇跨了两个年头。
加格达奇分公司和大庆分公司经理江崇敏,把家(媳妇和老人)搁在长春,跑大庆这边一晃也快两年了。
党群科科长王晓琴的家是在大庆东面绿色家园楼区里,丈夫却在大西边,肇源县嫩江边一个阀室小站守望大管道,一上去就是四五十天。
副书记李振江跟我是邻居,广厦小区我家A8他家A14,加格达奇他一待就是四五个月。
漠河输油站副站长田胜杰的家里,牙牙学语的小女儿有时候也知道想念爸爸,妈妈就抱着她,指给她看墙上的结婚照。客人戏问小女儿:“你爸爸在哪里?”她小胳膊小手往结婚照上一指,稚嫩地说:“爸爸在墙上。”
现在的大庆分公司副经理,半年前漠河输油站第一任站长苟航海,发烧住院的八岁儿子在电话里哭泣地说:“爸爸啊我想你。”撂下电话,苟航海跑到白桦林里,对着南方对着家的方向,含泪大喊:“我也想你!想你们!”
在俄罗斯边界小镇加林达常年工作的有八名管道人,他们跟自己家的最热乎的顾恋,就是一天一个电话,还要拿着手机跑到高岗,信号时断时续,手机费动不动两千元。
漠大线就是管道人的家,他们的家成天咕咚咕咚奔流着大地母亲的心血之歌。
跑了五六天漠大线回家,我第一件事,就是用泡沫地板滚子,把我家一百多平米的地面给擦洗了一遍。我想,从今往后我得好好过日子了。
加林达,几个男孩子蹦跳
喝足足的水,跑到大雪地蹦跳。再喝水,再蹦跳。终于尿出绿豆大的小石头了,男孩一边疼,一边高兴地喊,小石头出来了。加林达,是中俄边境上的一个小居民点,隶属于俄罗斯远东地区阿穆尔州斯科沃罗吉诺市。加林达隔着江面一二公里宽的黑龙江,与咱们中国的小村落连相望,鸡犬之声相闻。加林达是中俄石油管道俄罗斯境内的末站,一天输送五万吨,茶叶汤颜色,含蜡低含沥青低,不用加热就可以千万里奔流的好原油,出口之前计量、检测、化验种种业务都在这个要害的站点进行。中国方面也就是加格达奇分公司派出七八个年轻的大学生,常年驻守在这个小站。人家俄罗斯人在计量间、化验室干活,中国孩子们站旁边监视,然后在各种报表上签字。
2011年11月1日,在大庆分公司一个小会议室里,群工科科长王晓琴召集来从加林达回大庆休假的四位大学生,他们的职位叫做计量工。曹大伟、王建平、李学成、邹环宇,坐在我和王鸿达还有徐海丹对面。开唠吧。他们那伙人里还有六个人目前正在俄罗斯值班倒班,名字是王志鹏、张本新、池元涛、贾云苹、张永涛、胡帅。
事情埋在我心里,让我眼泪汪汪的是,他们常年在俄罗斯,不知不觉老是腰疼。深井自来水,水硬,接到盆里沉淀沉淀,会发现盆底有些微的砂粉。俄罗斯方面说他们的水没问题。看来是咱们中国孩子的泌尿系统有问题了,不肯好好流淌细沙子。他们几乎都得了肾结石。疾病一发作,疼得脸煞白。下山去加林达小镇,有个小诊所,看不明白,打一针止痛药吧。再转到斯科沃罗吉诺大医院看看。可以确诊,肾结石,却没什么特效药。
中俄石油管道开通了,再咕咚五十多天,恰好一周年。中国方面与俄罗斯方面在许多事情上要碰撞要磨合要沟通。我想安慰安慰,说一些轻飘飘的话。例如面包会有的,尿道小石头问题,江边站一站问题,能不能种一畦小白菜水萝卜以便水灵灵来个小葱蘸大酱问题,放假回家可不可以不再绕远黑河三天两夜而是直接过江坐火车一夜睡到大庆问题。小菜一碟,上不了谈判的台面,却日积月累,都是容易让人烦躁和疲累的琐事。好比深山老林里的蚊虻小咬,嗡嗡嗡,黑压压,你敢光大膀子跟它们硬拼吗?
本章节开头的一小段白描,我摹写的是李学成战胜肾结石,无奈而又勇猛的小动作。李学成是第一个疼的,邹环宇跟着也疼,王建平和张本新疼着撵上来接力。曹大伟疼的时候太会疼了,是在大庆疼的,跑龙南医院一检查,结石零点四立方厘米。曹大伟说,看片子,小石子比黄豆粒小,比绿豆粒大。
蹦跳着,忍痛蹦跳着,他们。当代大庆人在承继铁人精神方面,有漫山遍野独特的言语与动作,其中让我心灵一丝一丝牵扯着,颤痛的,就是他们不为人知的咬牙带疼冷汗津津的蹦跳。
听张世斌讲述
中午的加格达奇,阳光照进窗户,从温度的感知上,我觉得是早晨的大庆。张世斌捧起一个一尺高、半尺粗的大玻璃瓶子,拿给我看。阳光把玻璃瓶子里面的液体给幻了一幻,一瞬间琥珀流光,金紫金。“第一桶原油啊,中俄管线开通那天,中方俄方各留存一瓶,无价之宝呢。”
我接过大瓶子,看见亿万斯年由太阳能、猛犸血肉、古植物精元在地层深处让物理化学酿造的褐色液体,不可再生的珍宝,手中沉甸甸,跨越亿万斯年的沉甸甸。
张世斌的目光没离开我和大瓶子。我估计他心间也许会闪过微微的忐忑,意思是庞作家你可得加老小心了,你要一失手,加格达奇分公司可就砸碎了镇宅之宝。我哪敢冒鼓喧天,掂量掂量,赶紧交还张世斌手上,他赶紧端进了大书柜。没准心里嘱咐自己,下回可别冒险了,来人来客,顶多打开书柜,看两眼可以,不可乱动瞎拿。
整整一上午,我们和张世斌一直干坐着没动。张世斌一直说话,我和李云迪倾听。我时不时用带钩子的一两句话头,钩得想停顿片刻的张世斌,不得不话流潺潺。
白净魁梧的张世斌1968年出生于河北省张家口,1993年毕业于大庆石油学院,在大连输油气分公司干了十八年。工人、技术员、泵站站长管生产的副经理,对大管道方方面面,人群与事情,明白或者精通。2010年3月15日,来大庆担任大庆分公司党委书记,兼漠大线运营筹备组组长。等到一年后加格达奇分公司成立,兼党委书记,工作侧重在大兴安岭境内的漠大线。
管道人就是这样,无论干部工人,一纸调令说换地方就换地方。这三五年你在廊坊安家呢下一个三五年说不上你跑长庆去了,又一个三五年你又到四平了。张世斌的儿子在大连念高中媳妇在大连某部门当骨干。他成了牛郎。家呢,放在电话线里,放在手机短信里,放在思念里。
张世斌说,我记,豆腐块大小的本子,五页都是很骨感的语录。什么叫骨感呢,我理解就是坚硬。
中俄政府谈判了十四年,谈成了漠大线。
漠大线的政治意义大于经济意义。一句话中俄之间建立了经济互信。
2009年5月开工建设,2011年1月1日投产,安全运行即将一周年,漠大线创造了石油储运界许多个世界第一。
国家把最好的抢修设备放在漠大线。直升飞机,山地运兵车。
漠大线上要命的是,时刻得应对十大灾害性风险。
十风险:冰锥冻胀,热融滑坡,水毁坍塌,第三方施工,占压行为,打孔盗油,森林火灾,阴极保护失效,阀室偷盗破坏,隧道泄漏。
闯三关,避八险。
三关:俄语关、稳定关、冬季抢修关。
八险:交通事故、冰堵、冻胀融沉、凝管、电源单一、伴热失效、泄漏、冻伤。
“科技管道、绿色管道、人文管道”。
漠大线是国内第一条穿越多年冻土区域和原始森林的大口径长输跨国原油管道,沿线冬季最低温度零下52.3℃,地理及地质环境非常复杂,生态环境敏感脆弱,环境保护视为首要。
创建三个基地,科研实践基地,企业教育基地,人才培养基地。此为加格达奇分公司的立世根本。
实现三个接轨,管道完整性管理与国际接轨高科技技术应用与国际接轨,先进管理及标准与国际接轨。此为加格达奇分公司的实践作为。
张世斌介绍了他的左膀右臂,都是70后,陈朋超副经理,主管站外,抢修,管道。李云超副经理,主管站内,安全,生产。他俩业务能力强,铁人风骨。还介绍了李振江副书记,主管党群、纪检、后勤。一大帮骨干,苟航海漠河泵站站长,把队伍带得嘎嘎叫。肖海峰生产科长,张世斌不撵他不回家。唐岩生产科副科长,在线上度过的蜜月。田胜杰漠河泵站副站长,一号高点,严寒,一呆二十天,每天爬山三个小时,操作阀门排气。他让我好好跟于智连唠一唠。
张世斌神色突然庄严肃穆起来,讲了一个小秘密。如果是中国方面因为管道管理失误而停止输油,一天,赔偿俄罗斯一千万元。我心里一震,差点叫唤。下手太狠了吧。
在加格达奇分公司一进门的墙壁上,我看见大字。姚伟语录,字字如锥,一扎一疼,不能不激发出同仇敌忾的士气和背水一战的胆气:“漠大线的安全平稳运行承载的是中国石油管道公司的尊严,是中国石油集团公司的尊严,是中国国家的尊严。不能出半点差错。”
俄罗斯的小鸟很懂事
我问守望在加林达的小兄弟们,夏天好过吧,守着一条世界上最清最美的大江,游泳钓鱼多好,坐着看水看家乡多好。他们说,不行啊,俄罗斯方面不让他们随便到江边溜达,那是人家的边防。此刻,加林达寂寞的中国年轻人,在雪中走到附近的山林里,跟小鸟对话。他们的掌心里,几粒葵花籽,坦露着。聪明而又胆大的鸟儿就扑来,落在手心,落在肩膀头。它们酷爱嗑瓜子,喀嚓喀嚓,还知道吐皮呢。俄罗斯的麻雀或者山雀,跟人亲近惯了,把人视为亲人。
中国的麻雀你试一试,它们在你头顶的树枝上,你仰头看它们几眼,它们不搭理你,你盯得时间稍微一长,麻雀们保证扑棱棱起飞,不相信你们的眼神不歹毒。咱们中国麻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血液里流传了一个密码,简言之,害怕人。咱们许多人也是,包括我,摆脱不了下贱与恶毒,一看见美丽的鸟,潜意识先想到的是,是红烧呢还是干炸还是清炖?
俄罗斯的原油流淌进中国的管道,有许多好东西也伴随着哗啦啦流进来了。上面说的小鸟落在咱们中国男孩手掌心的小故事,让我动心了。童话与诗意,在咱们身边发生的话,肯定大惊小怪,媒体会来录像,男孩嘴边会出现话筒,你说说小鸟落在你手心,你有什么感想。如果让我说,我会说,小鸟落在我手心,那是几百年几千年的精神,在荒野与人间流传,结晶着一种日常平凡形态。用社论语言来描述,俩字——和谐。
天地万物有灵,你爱它,它爱你,事情极为简单。简单的事情咱们都遇不到,应该好好检讨了。
加林达的中国员工是不是被遗忘了被放逐了呢?坚决不是。姚伟还跑到加林达看望他们呢。姚伟者,乃中国输油气管道部门里最大的头头是也。
中国的石油大工业刚刚开始创业的时候,整个事业叫做石油部,计划经济嘛,石油部既是国务院下面的一个大部,也是石油开发、运储、加工、销售的一揽子国有企业事业之集大成者。后来商品经济时代,石油部划为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三大块国企,凡是国家跟石油沾边的事情,从上游到下游,全管。中石油下面,有一个管道局,输油气管道的建设和运营,全管。管道局的大本营在河北廊坊。管道局里分离出输油气管道公司,从今往后,管道局专门建设管道,输油气管道公司专门运营。姚伟的角色,中国输油气方面的大总管。大庆、长春、沈阳、大连、锦州、秦皇岛、北京、中原、长庆九个输油气分公司,外加因为漠大线新冒出的加格达奇分公司,他得操心。从海外往国内输油气的四条大管道,中哈原油管道、中亚天然气管道、中俄原油管道,中缅油气管道(已经启动建设),他更得操心。
热爱操心的姚伟来到俄罗斯的加林达,原本是操心中俄石油大事情的。当姚伟跟七八个中国计量工面对面,眼神交流,话语往来,发现问题了。八十天里他们老是吃俄罗斯的食堂,酸列巴(面包)、大头菜西红柿炖的红汤、烀熟的土豆、圆葱黄瓜沙拉,刚开始吃着新鲜,往后吃啥都得拌盐面。俄罗斯饭菜不对中国人胃口,吃饭近似考验和折磨了。姚伟跟俄罗斯方面沟通,那边容许中国人独自开伙,他还给沟通来电炊具。
小小的锅碗瓢盆的关怀,让加林达的那些二三十岁的座谈者,念念不忘姚伟。我听着记着想着,突然诗意来了两三句:大管道与锅碗瓢盆,钢铁家族里没有伟大与渺小的差距,都是铁的襟怀与铁的亲近……
伴行路
我们从漠河北极镇到兴安镇,二百公里砂石路,我注意路边的里程碑,省道209。等我们从兴安镇再直接南下,到塔河,我又注意砂石路的路碑,省道207。双向两车道的砂石路,过去是运材路,现在不砍大木头了,仍旧是大森林里的生命动脉。砂石路的特点跟革命样板戏似的,三突出。一突出是,所有的路边突出地堆起小坟丘似的砂石堆,那是垫坑垫沟用的。晴天是扬灰路,雨天是泥水路。二突出是,大吉普底盘总是突出地爆响噼啪噼啪放鞭炮的声音,车轮搅起的小石头子先打自己肚皮,一高兴还打后面跟着的车或者旁边错过的车,风挡玻璃被嘣出一个小坑算是拣着,哗啦一声细碎了你也只能干瞪眼。三突出是突出了坐车人臀部与座位之间,相互撞击的快感和不快感,偶尔掺杂了痛感。
一旦上了溜光水滑的大道,心情马上溜光水滑了。西林吉与漠河镇之间,加格达奇与塔河之间,呼玛与黑河之间,我们采风团四辆大吉普跑得可痛快了。我是替大吉普痛快,路面都是白色或者黑色的硬化路面,不墩不颠。坐车人就有闲心看着两边美少女一般皎洁细溜的小白桦树,美少女一般排队集合的白桦林。其余路段,北极镇到兴安镇,兴安镇到塔河十八站,齐奇岭到吉文镇,大吉普如同彗星,奔驰起来带着沙尘大尾巴。
中石油拿出三百亿,三年工程,修建漠大线伴行路,把兴安镇、塔河、加格达奇、讷河、大庆连接起来,近似直线。
沿途可见大庆油田路桥公司各个标段的施工板房站点。冬天来了,一过瓦拉干向北,山林里的霜雪站住脚了,斑驳的白色预示着低温来临。
大庆石油人的服装,大庆管道人的服装,都是艳红色。左胸口,心的地方,缀着中国石油徽章。美丽的宝石花十个花瓣。徽章上部三分之二,八瓣灿黄,还光芒四射,徽章下半部四瓣一尖角,艳红。
大兴安岭的初冬一派荒莽冰凉,突然出现灿黄艳红,出现戴盔帽穿红衣的人,我知道那是我的大庆屯亲。就想摇下车窗,冲他们高呼:大庆人,大庆人,我们都是大庆人。
这条漠大线伴行路应该是高等级路面,是大兴安岭地区的独得和偏爱。漠大线要奔流俄罗斯原油三亿吨,奔流到2030年。它的保护神是伴行路。
首站之夜,头顶上是北极星么
漠河首站是由这样几个单位构成的,泵站维抢队、消防队,这些属于加格达奇分公司的基层单位。依附着首站,还有国检与海关,代表国家行使权利。采访或者叫做面对面唠嗑,时间仅有一个下午外加一个晚上。作家们跟漠河首站人一起开座谈会的话,效率有问题,弄不好题材与细节还雷同。我把这个意思跟李振江和李云迪说了,他俩当即决定,大家分头找对子。王勇男去消防队,徐海丹挑了国检,穆冬与杨欣闽找80后的女职工我跟雷锋式的人物于智连唠了一下午。
漠河首站大院里,正中是一个训练塔,长剑一般矗立,空空的窗户,五层,供消防队员攀爬。训练塔南面,三四层楼的消防队。训练塔北面,一栋活动板房,刚刚装备没几天。很高级,电取暖,有电视机但是没频道。采风者俩人一屋,小别墅的感觉
半夜我醒了,走到训练塔下,院里静悄悄。
四五个小时之前,我们在兴安镇一个名叫富云的小饭馆,跟漠河首站五六个台面人物杯碰杯。国检的罗学锋拿来俄罗斯的松茸酒,李云迪热衷葡萄干红,大多数人眷恋啤酒。我东北酒情结,喝酒坚决五十度以上。一个花甲之人,动不动还控制不住激情,四种酒挨班喝,真想为漠大线痛快与惆怅地大醉一回。酒好,肝好,心情好,竟然在午夜满脑子清清亮亮,漫步在院子里。
要是碰见没睡觉的首站人,我肯定纠缠不放,把采访进行到凌晨。首站人都是辛苦的人,不睡觉的那是在泵房值班,那是在线上巡查,没有在院里瞎溜达的。
我看天空吧,顺便还掰一掰颈椎。一年里三百六十五个深夜,除了水边夜钓三四次,我几乎跟所有的城市人一样,多美的天空也不给它看。
漠河首站迢遥深邃的上方,大熊星座即北斗星影影绰绰。牛郎星即天鹰星座很显眼,大颗牛郎挑着俩扁担星,不劳累似的。天琴星座很婵娟,四颗星组成织布机,一棵亮星正忙碌。别的许多星座我辨认不了,也叫不出名字。突然我的脑瓜芯正中,漠河首站小院正中,铮亮铮亮的一颗大星正眼神烁烁地看我。感觉它就该是北极星。北极星照看着祖国北极荒僻寂寞人家的荒僻寂寞的梦。
半夜了杨小林睡不着。王鸿达也醒了。我们坐在板房门槛上,东拉西扯。徐海丹跟聊斋里的美女一样,幽幽地穿过院子,飘到我们跟前。她参加了国检一个家宴,五十多岁的正处级老罗,带领国检小男女,吃他亲自下厨烹调的鲍鱼。吃佳肴,不想家,老罗管年轻的国检人叫做“我的孩子们”。徐海丹眼泪吧嚓了,她说自己原先的构思,因为这个家宴全被打乱了。她说自己很激动,都不知道该怎样写了。我为徐海丹庆幸,她找到了题材的富矿。
睡吧,再不睡,天要亮了。
东方鱼肚白,我又醒来,跑到冷凛的新鲜氧气中,再仰头看看,北极星怎么又往北挪远了呢,不在我头顶了。
江崇敏讲调兵遣将
大庆分公司的五层大楼,坐落在大庆石油管理局大楼的东侧,它的东侧是热闹的北方市场,对面是热闹的昆仑购物中心。在江崇敏的办公室里,我和王鸿达坐在他大写字台前两个椅子上,记录本正好能够铺展,面对面,听着也清楚。江崇敏几次想把我们两个作家让到沙发上,我说,那样我就得扭着身子记录,你在原位上,挨近你的电话机,你办公也方便。江崇敏微微一笑,我估计在内心里把我俩认可了。他哪里知道,我和王鸿达的耳朵,不是什么好耳朵呢。
江崇敏在漠大线动工之前,担任大连输油气分公司经理。2009年初,开始筹备漠大线的投产与运营,他在2009年8月,调到大庆分公司担任经理,兼任漠大线投产筹备组组长。七八个月之后,张世斌调来,这个组长责任转给了张世斌。
六层楼的小会议室,隔成十几个单元,接手漠大线的前期工作在这个方圆里展开。二十多人忙碌,工艺、运营、规章、标准,种种图表、文件、软件如同波涛,淹没了这些管道骨干的日日夜夜。八十天里,凌晨才睡觉,不说天天如是,也会隔三岔五。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这帮人后来上了漠大线,都是个顶个硬实的大拿、高手。
江崇敏讲起几个副经理,先期已经把许多筹备工作做得很到位了。他说,往漠大线上上人,那时在大庆分公司上上下下,无疑是一场人心地震。谁都知道前去大兴安岭不是好玩的事情,谁都有一大堆个人困难,谁都得经历一番心潮起伏、百感交集、难舍难分、牵肠挂肚。
江崇敏负责跟正科级干部对话,副职领导负责副科级,部门科室长负责普通工人。几上几下,漠大线人员名单定了下来。从管理岗到操作岗,都是能独立顶岗的香饽饽式的人物。林源站对口漠河首站,太阳升站对口加格达奇站,大庆维修队对口漠大线维修队。不许后转岗的人或没“五证”的人去漠大线。抽取的漠大线人,不顶硬不行。自愿报名的人,不是一报就批,得看你的本事。
当时大庆分公司在管道运行岗上,可丁可卯才三百多人。漠大线一下子需要一百精兵强将。要了血命了。真跟战争年代组织敢死队一样,要打一个生死存亡大战的意思。
江崇敏眼圈湿润了,他说,大庆管道人不是泥捏的、气吹的。他说,纪律和规定是铁打的。是干部,让去不去就免职;是工人,让去不去就待岗。具体操作上,要人心对人心,情感关怀不能来假模假式,来真的,来实的,来热的。凡是去了漠大线的大庆人,依然是大庆人。逢年过节,各个单位领导都要到漠大线人的家里慰问。大庆的站队职工节假里发放什么水果、点心、啤酒、饮料,必须有去漠大线职工的一份。
江崇敏接着讲了漠大线员工的培训,讲了漠大线员工的快速成长,讲了精兵强将们跨雪原穿林海的辛劳与坚忍。我们话头一转,转到管道人父老子女的话头。无论漠大管道还是八三管道,无论哈密还是兰州,全国管道人往往都是父一辈连着子一辈,甚至还有三代的,还有一家三口在天南地北三处管道的。
从江崇敏那里,我才知道整个漠大线上,加格达奇与大庆两个分公司在运营管理上的分界。以嫩江北岸为界,嫩江以北归加格达奇,嫩江以南归大庆。北边的风险点很多,河流穿越点很多,交通风险也多。南边的主要风险是第三方破坏,打孔盗油。
江崇敏说,如果大庆原油从管道泄漏,流不了三五分钟就凝固了,石蜡与沥青在寒冷里,挺照顾人。俄罗斯原油一旦泄漏可了不得,它耐低温,流淌起来马不停蹄。高科技在漠大线上的作用,他是管道经理,怎么讲,我也听不懂,更写不明白。硕士、博士,教授、专家,大学、研究院、科研所,漠大线上人才济济,攻克和正在攻克着许多世界级难题,开创着国际一流的业绩。
漠大线上所有的开闸关闸要害,是在北京控制着。漠大线上电子信号直接传输到北京。哪个阀室、关节没有信号了,维抢队立即就得赶到现场,不管半夜三更还是黎明即起。
林源末站,江崇敏告诉我叫末站不准确,就该叫林源站。针对漠大线它叫末站,可是在老八三管线上开辟了专门输送俄罗斯原油的通道,林源站又是首站了。那里的站长是一个女子,名叫金燕,带领七十九人,干得红火。定编应该一百零一人,缺口,怎么办?林源站领导在操作岗或者管理岗上顶班,常事啊。全站百分之五十都是女职工,不能跟她们唠家的事。一唠,惹出眼泪。没有家的感觉,常年都是一个女人带孩子。
是该去看看林源站,女子们在漠大线这头顶岗,很可能丈夫或者哥哥或者父亲在漠大线那头顶岗。思念与牵挂是绵长的,至少跟漠大线五百公里等距离吧。
车行千里,一路白桦林镶边
纤细的白桦树,纯洁白净的树杆上点缀黑眼睛黑眉毛。我一直在沿途寻找碗口粗的水缸粗的百年白桦树。可惜,一棵也没看见。想当年,我在龙门农场当知青,小兴安一带,大白桦老鼻子了。我到龙门六分场看同学,碗口粗的水缸粗的大白桦树,那叫林子,得在白色美人身边走上三四里。
半个世纪过去,寸心千里,映入眼帘的全是纤纤细细的少女幼童白桦树。
白桦树茂密了再茂密,在她们美丽的裙裾之下,美人松、义气松、黄花松的幼苗得以庇护和成长。等到松树们茁壮起来,白桦树会把身体作为养料,腐烂在松树们的脚下。从次生林到美树林的循环,是一百年的缠绵与残酷。
我想到即将运行一周年的漠大线,漠大线上此刻奋斗的人,正以白桦林的美丽和谦让,为后来的漠大线人打前站。中俄石油管道一直要运行到2030年呢。
路上,与李振江同车而行
临出发的那个早上,李振江坐大吉普,从他家出来,在我家楼头停了,我上车。从此一路上我跟李振江同车而行。王鸿达和尹春萍也在这辆车上。尹春萍,80后,大学生,加格达奇分公司办公室“一把抓”人物。采风团一路顺风,吃与住,全是她联络、安排,没有纰漏,没有差错。我都暗暗佩服她,滴水不漏啊,哪个领导摊上这么不蔫声不蔫语却井井有条的部下,省心。她怕挤着我和王鸿达,坚决跑大吉普最后一排矮座位上,蜷着在颠簸里蜷着。我三五次喊她,小尹哪,还是到前边来,不来。
跟李振江打听这个那个,是我坐车奔驰之时的功课。也记录,字呢,胳膊腿乱蹦。
首站上人那天,8月19日。满车八十多人在塔河站下来一批,余下的去兴安镇。从加格达奇到兴安镇,大巴车在山林里盘旋,张世斌与李振江的心,在惦念里盘旋。手机,一两小时,李振江要与车上的田胜杰或者梁世杰通话。他俩是科级干部。
晚上八点钟,张世斌与李振江正在向阳屯饭店,跟地方部门的人沟通。大管道在人家地盘上许多事情不沟通不行。沟通的喜闻乐见方式,小酒小菜小吃小喝,往往事半功倍。突然手机响了李振江盼这个响,盼了两三个小时。
信号时断时续,大意是,一个小时之前,大巴掉沟了。信号突然中断。李振江的脸色顿时煞白张世斌从酒桌上溜出来,看见李振江痴痴的样子,马上问道:“出事了吗?”
“大巴掉沟了,一个小时前。”
“伤没伤人啊?”
“没说完呢,光是咔咔响。”
李振江推走张世斌,不能把地方同志晾一边啊。
咔咔声里,那边话语来了。没伤人。五十多弟兄正顶着雨,往龙河走哪。离龙河还有十多里,离兴安镇还有三十里。
哗啦,李振江的眼泪淌下来。容易吗,不容易啊。再过俩月,漠大线就要试运营,走氮气,走测试球,啃劲的时候,哪敢出事啊。等到张世斌再看见李振江,看见他脸上有了一丝笑模样,提到嗓子眼跟前的心,才吧嗒一声,掉回腔子里。
李振江说起一个抢救小青年的事情。二十五岁的李昊宇在漠河维抢队当仪表技术员,突然一次工伤,铁板划裂手掌虎口,血管断裂,流血不止。从兴安镇开车跑到漠河县西林吉镇,县医院没法接通血管。李昊宇失血,出现了昏迷。
这时候离漠大线试运营,只剩六天了。
消息传到加格达奇,分公司领导联系为漠大线巡查的直升飞机,一个航班二十万元。二十万就二十万,张世斌拍板。西林吉又有消息传来,用止血钳把虎口血管掐住了。李昊宇连夜被护送到哈尔滨,火车,这边大庆分公司已经去人与哈医大联系好。李昊宇的手,如今没问题了,他调回太阳升站当了技术员。
四辆大吉普从黄花岭漠河首站出发,准备走塔河走呼玛再到黑河,路程千里,不该耽误。
由于我一路叨咕,想看看五大桩,李振江在出发半小时,二根河一个陡坡跟前,下令停车,让庞老师看看五大桩。漠大线管道在地面的标志,有里程桩、穿越桩、拐角桩、测试桩、航空巡视桩。漠大线的具体形象是林地里突然没有林子的一长条荒莽泥土,宽度相当于双向二车道。林区人叫做“路影子”的,也是这个形象。后来我写诗《五大桩》:“五大桩啊/五个重复再重复的诗眼/黑龙长歌呼啸在底层/黑龙长歌寂寞在地表/仅仅派来五大桩/标志一首好诗应该朴实”。
从十八站鄂伦春族乡到白银纳鄂伦春族乡,省道209,硬化路面,再往东往南,都该平坦敞亮。路一好,人的心情就好,话也多了。李振江王鸿达加上我,轮班白话。尹春萍和司机不参加讨论。
我们白话的是文学协会。漠大线人,漠大线事业,漠大线沿途小河、高坡、沼泽、林带,都跟寂寞与荒莽朝夕相处。漠大线员工里大学生多,想家的时候多,日常情感都跟淡淡的忧郁千丝万缕。好了,寂寞、荒莽、忧郁,这些都是诗意大有作为的疆域啊。文学已经天然地沁浸在漠大线。那还等什么呢?
李振江一拍大腿,叫道:“有啦,明年的企业文化工作,要把建立文学协会当作大事来抓。”我说:“就是嘛,你们那么老些大学生,不写诗不写小说,人力资源白瞎了。”王鸿达说:“办班,搞改稿会,征文大赛,我和老庞,保证随叫随到。”
李振江说:“到时候,咱们还跟大庆市作家协会合作。”
我俩还叨咕,《岁月》杂志啦,大庆日报晚报油田报的副刊啦,黑龙江日报的副刊啦,《铁人》文学杂志啦,北京的《地火》杂志啦,咱们都有人。
漠大线啊,天生的文学基地啊。
跟于智连唠嗑
我刚刚坐在于智连对面,他就表扬我,“庞老师,我知道你。”一个写字为乐的人,被陌生人知道和不知道,绝对不一样。我能够听出画外音,就是于智连对文学也沾边,也情痴。于智连比我小六岁。在大庆分公司群工科当了九年科长,之前在八三管线基层站、维修队骨碌了十九年。2010年4月到7月,漠大线筹备组在六楼前期忙乎三个月的时候,他作为前线维修队头头,就从三楼上了六楼。
7月6日,于智连和十三四位管理人员驻入现场。他们挤在兴安镇一个木刻楞房子里,外面挂牌“江城饭店”。二三百户人家的兴安镇那时节史无前例地热闹。呼呼地上队伍,挤得兴安镇有点喘不过气。开挖管沟的人、焊接钢铁的人、微波通信的人、变电输电的人、修路架桥的人、建筑站点的人、运送物资的人,兴安镇所有的闲房子全被租用。
于智连一开始没想到自己会被选中,漠大线要害岗位是维修抢修队,简称维抢队,队长角色担扛着的责任,山河一样重。当初江崇敏找于智连说,维抢队啊,咱们班子讨论来讨论去,就得是你了。你管过基层,带过队伍,上上下下都能捋顺。于智连回答,我去。
“我去”俩字后面,心肠一扯一扯地疼。难唱曲,家家有,于智连五十多岁是独子,老父亲那个夏天光住院抢救就四五次。他在漠大线摸爬滚打眼下十六个月了,父亲累计住院十余次,病危通知单下达过四次。母亲又突然脑血栓。于智连在兴安首站还不能分心分神。大庆那边雇一个人到医院护理老爷子,再雇个人照顾家里的老妈。他爱人呢,对两个老人两头跑,自己工作还得顶住。
我想先弄明白钢铁大管道怎样穿越的黑龙江。于智连说,江底管道有多长,就得焊接多长。然后开凿横向岩洞,整体拖拽。江这边三四台拖拉机拉钢丝绳,江那边大机器推。一次过江不算完,再拽出来检查。二次拖拽,再检查。第三次,放进去,成功穿越黑龙江。
于智连讲漠大线,尽说别人。王伟、任大坤、白玉群、吴冠生、倪世民、费继涛、高明、陈铁峰、孙彦峰、朱悦,一大堆人名,人名后面肯定有事迹,我没来得及深挖。我从采访笔记本上,挑拣出来,放到这篇文章里。干巴肯定是干巴了,我希望读这文章的漠大线人,能读得自己名字,心间划过流星,刷地眼睛一热,有这小效果就行。
于智连他们不管凌晨还是半夜,只要北京一下达指令,哪个哪个阀室,中断信号了,立即出动。零下四五十度,上山,抢修。带手套没法干活,光着手,不一会手就硬了,赶紧用雪搓手,搓得有了感觉,再干。
暮夏的黑龙江水冰凉冰凉,三十多维抢队员工下水,跟俄罗斯员工联合演练。布置围栅,防原油泄漏。四十分钟必须成功。三百米江面波涛拍打。演练成败,关系到中俄管道能不能按时输油。不合格的话,输油就延期。
那次演练,于智连很揪心,年轻员工们因为连续十天在江水里玩命操练,已经有一大半人发烧、拉肚子。于智连忙乎大锅熬姜汤,求医问药。正式演练的时候,多少领导为他们捏一把汗。他们爆发神力,拿下。欢呼吧,肚子疼也欢呼。流眼泪,拥抱,没给祖国没给大庆丢人。
2010年8月18日,五十多名员工坐大巴去往兴安镇。他们一上来,漠河首站的管理岗和操作岗就全员配齐了。颠簸了一整天,过了二十八站,向东北斜拐,走林业砂石路。龙河林场附近,大巴车因为避让集材车,突然滑进沟里。再走七十华里,黄花岭(漠河首站工地)和兴安镇即在眼前。
大巴的底盘卡在沟沿,屁股撅着,车身歪着。五十人下车,天已经朦朦黑了。偏偏天还哭了,淅淅沥沥的雨。
手机信号时断时续。兴安镇里于智连焦心,加格达奇那边张世斌和李振江焦心。走在风雨里,踏着泥沙,一大帮年轻员工不怎么焦心,但是闹心。大兴安岭给上岗的人不声不响地上了第一课,这里有风雨和泥泞,走一走吧小伙子。
于智连在兴安镇安排了八桌热乎乎的饭菜。本该晚上六点来钟人马聚餐,吃一个全队团圆饭、誓师饭、鼓劲饭。五十多新来的兄弟正在雨里跋涉呢,于智连钻进风雨里,满大街找车。微型小面包,一个车能拉八九个人,他租用了四台,陆续前往二十五站和黄花岭,逮着路上湿淋淋的艳红工装者,就往回拉。于智连又雇了一台爬山虎链轨拖拉机,把大巴拽出来。
第一拨湿人进饭店的时候是半夜十一点。最后一拨,已经凌晨一点半。兴安镇用电是一个私人承包的座机突突响,往常突突到晚上十点钟人家关机,满街漆黑。于智连跟座机老板商量,多发一小时的电吧。老板说,那你得给加油钱。那一夜,三百二十元,多发了四小时的电。
一大盆姜汤,热乎乎,于智连跟进来的每一位湿人打招呼。走了四十里的人们,板着脸,没有吱声的。于智连在小旅馆预备了十个房间,每个房间门上都写了姓名。他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伸手把姓名纸条抓下来,撕巴撕巴,一脚踹开了门,嘟囔着“倒了血霉啦”。湿衣裳脱吧脱吧晾都不晾,扔到地上,上床就睡,管他谁的床呢。
于智连沉默片刻。接着说,这帮小子,七不忿八不忿,别看闹情绪,一叫真章,不糠。没几天,漠大线运营输油,他们没有掉链子的。
临近晚上六点钟了,于智连给我看电脑里他的文字,有日记,有记事,有专题。我说,你把新闻语言变一变,变成跟人唠嗑,挖一挖感情细节,你这些都是好散文啊。
结尾,我管漠大线叫做长歌黑龙
我想为尹丽萍写一首诗,诗句是这样的:蜷身漫漫长途的颠簸里,让手机里的音乐驱赶思念我想为司机魏永刚写一首市井诗,诗句是这样的:颠颠复颠颠,狂奔大兴安,我们紧迷糊,你得瞪大眼。五天五千里,我在奔驰中左一觉,右一觉。一睁眼,我看见魏永刚全神贯注,就表扬他你可真抗整,不困啊。
我想为冰天雪地巡查爬山的维抢队好汉们写一首四字律,诗句是这样的:随叫随到,绝不困觉,冰雪漫道,显我英豪。
我想为巡查管道的人写一首顺口溜,诗句是这样的:黑熊擦边,狍子傻看,我在巡视,广地宽天。
我想为俄罗斯中国计量工们写一首小诗,诗句是这样的:小鸟落掌心,故乡梦里亲,妻子你好吗,相思带泪吟。
这些小诗会汪聚成涟漪,涟漪着涟漪着,会碰撞出波浪。波浪着波浪着,会哗哨成溪河。溪河着溪河着,就澎湃就奔流就潮汐为长长的歌长长的黑龙。
漠大线,祖国的骄傲。热血长歌,悲壮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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