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想探究中国唯一被废弃油田依奇克里克的历史,平常也有人讲些大致情况,总感细节不足。长时间无处寻觅依奇克里克遗留的老人,听说他们如星星般散落全国各地。盛夏午后,小区楼房前,凉风阵阵,树影婆娑,三位老人闲坐纳凉。路过时,听其中一位正说依奇克里克,便驻足相问,其中一位指着另外俩人热情地说,他俩都在依奇克里克工作过十几年。
天下之事无奇不有,苦苦寻觅的对象,竟然近在眼前,不但同居一小区,而且楼挨楼,岂不大喜过望,当即约好了见面时间。第二天清早刚起床,楼下门铃突然响起,昨天约好的一位老人已至楼下,怕其久等心烦,顾不得洗漱,取出本笔冲下楼去。
老人在楼下石桌前坐定,从布袋里拿出一张剪贴整齐的《库尔勒晚报》和一本1959年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小册子《我们征服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他说《塔里木石油报》期期必看,去年在报纸上看到塔里木油田在征集文史资料,他想去,可岁数大了行动不便。这件事做得好,再过几年,我们这批老人可能都不在了,再想了解历史就难了。老人的语气中没有晚景悲凉,有的只是平静和淡定。我打开这张复印的报纸一看,是2006年的库尔勒晚报连载的《塔里木找油40年》,文章被老人剪下,精心拼接,编上序号和刊发日期,复印在一张A3大小纸的两面。我试探地问,您贵姓,他哈哈地笑说,我是李连堂。啊!我惊喜万分,眼前的这位行动迟缓、面容俊祥的老人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李连堂,此情此景,用有眼不识泰山比喻最为恰当。
李连堂河南方城县人,初中毕业考上师范学校。1954年,国家提倡工业大发展,现在的西安石油学院前身西安石油学校在河南南阳十三个县招生,李连堂考取了,他在西安石油学校学习测量专业,毕业后先后在陕北测量队、克拉玛依油田工作。1957年,新疆石油管理局地质调查处成立了塔里木地质勘探大队,李连堂被分配到505重磁力队,队长黄豪,指导员薛应选。1958年大跃进,505重磁力队开始向“死亡之海”进军。他们从喀什雇用了650峰骆驼,分三个小组,李连堂和李全友负责二组,一组和三组分别由赵鸿铨,高跃文带队。队里还有韩宝珍、袁秀蓉两名女队员,他俩分别为20岁、17岁。全队三个小组分别从于阗东西两边相距50公里的野外出发,队里携带生活给养和仪器、行李,带的最多的是水和干粮。4月5日,全队开始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为了节约宝贵的水,他们不洗脸、不刷牙,每天与风沙、酷暑、严寒,有时是饥饿做斗争。9月的一天晚上,高跃文小组和驼队失去联系,陷于无粮、无水境地,全组人员肩扛仪器朝塔里木河方向行进,干渴难耐,只有饮尿坚持。第二天下午,队员达吾提身体不支倒下,他脱下衬衣用鲜血写下“为找油死了是光荣的”遗书交给组长。三天后在当地维吾尔老乡的帮助下获救。在寒冷的冬天,强渡塔里木河到大沙雅……
这一年,505队共九次成功横穿塔克拉玛干,打破了塔克拉玛干进去出不来的说法,完成了重磁力路线普查任务,这是人类历史上首次成功穿越。他和李全友负责的二组创下日测32.175公里的全国纪录。在克拉玛依召开的现场会上,时任石油部部长余秋里、副部长康世恩为505队代表李连堂戴上了光荣花,并奖给一面二米高的红旗。上面写着“勇敢的石油工作者”,后被评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劳动模范。
离开重磁力队,李连堂先后转战库车、依奇克里克、泽普。1988年7月,已53岁的他带领测量组配合沙运司筑路队再次挺进塔克拉玛干,由于工作劳累血压过高,被强行换回。
石油行业大多在荒郊野外工作,条件艰苦,危险性大,又两地分居,城里的姑娘大多不愿嫁石油郎。石油行业流传着一句话“石油工人一声吼,找的老婆没户口。”谈及家庭,李连堂老人露出孩子似羞涩的笑容他的婚姻还颇具点传奇色彩。从沙漠里闯出的李连堂,转眼到了27岁。在五六十年代他这个年龄,用现在流行的时髦话讲,绝对算是大龄剩男。为此家人非常着急,李连堂的哥哥写信说要在老家给他介绍个对象,李连堂并没往心里去。李连堂在阿克苏红旗坡工作期间,有个老师傅见他没有对象,就给他介绍了一位在阿克苏打工的四川女孩。
岂不知,此时,他的家人也正在给他张罗着找对象。他哥哥在当地学校为他相中了一位民办老师,姑娘长得白皙丰满,初中毕业又有文化。年轻时的李连堂相貌堂堂,身板结实,姑娘看了照片一眼相中,回家说与家人,没想到全家人都反对。从没有出过远门的家人,无法想象新疆,想到的只有荒凉和死亡,内心无比恐惧。水水灵灵的大姑娘要远嫁新疆,那不和戏里唱的《昭君出塞一样吗,昭君还是公主,好歹嫁给帝王,自己的闺女要嫁的男人连个面都没有见,是好是坏一概不知,任哪家父母都不放心。父母的心情姑娘理解,可不知为什么她总也忘不了照片上那张英姿俊朗的脸,他的身上透着一股雄姿,一股周围男人少有的勃勃朝气再说,好儿女志在四方,一辈子窝在一个地方,有什么意思,出去见见世面不也挺好此时,正巧李连堂的侄子回家探亲,把新疆的风土人情、石油勘探和李连堂的情况详细说与姑娘听,姑娘坚信自己没有选错。姑娘不顾家人集体反对,义无反顾地跟随李连堂的远房侄子坐上前往新疆的火车。
火车过陕西、穿甘肃,越走越荒凉,满眼的戈壁荒滩,让姑娘心发紧,开弓没有回头箭,心再紧火车还在继续往前跑。姑娘出发前,李连堂的哥哥给他发了电报。当时通信不畅,连续两次都没有收到,第三次电报到了,姑娘也到了。此时的李连堂与那位四川姑娘已确立了关系,两次去办理结婚证,都因体验结果没出来而无法领结婚证。没对象一个没有,有了一下子俩,这可让李连堂犯了难。他想他毕竟与四川姑娘接触了一段时间,有了感情,而和家里来的这位姑娘连面都没有见。开始他想让家里来的孙姑娘另选他人。石油上单身职工多如牛毛,孙姑娘另嫁他人一点不难,而谁不愿意娶这么漂亮水灵的姑娘。可是没想到,这位姑娘不干了,任谁再好她也不嫁,发誓今生非李连堂不嫁。两个姑娘哭哭啼啼都要嫁给李连堂,这件事惊动了领导,最后还是领导出面做工作,做通了那位四川姑娘的思想工作,姑娘流着眼泪离开了石油基地。这件事让李连堂老人至今心酸,觉得对不起人家。写下这段文字时,我拿给李连堂老人看,他说现在儿女都大了,这段不要写了,他们看了不好。可是我还是保留了下来。这是年代和历史造成的差错,与个人无关,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比这还要离奇的婚姻有很多,相信他的儿女们一定能够理解。
李连堂和孙淑媛的婚礼在新疆阿克苏综合大队石油大院举行了。婚礼极其简单,李连堂自己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淑嫒千里来寻君”,下联是“连堂有意配成双”,横批“喜结良缘”。来祝贺的领导和同事在送给李连堂的笔记本上签上他们的名字,大家坐在一起说些祝福的话吃两块水果糖就完事了。
这一代人都和电影《李双双》一样,先结婚后恋爱,甚至还没有找到恋爱的感觉人已老了。李连堂说他一辈子干测量,常年在野外工作,与老伴儿女聚少离多,为此,没少落妻子埋怨。1976年,李连堂要去塔西南会战,准备出发前,妻子说家里的窗户玻璃坏了好多天了,他一走又要许多天不回家,怕小偷进来让他修理完再走。可是,那时从依奇克里克油田到塔西南前线没有班车,错过就没有车了。家里又没有修理材料,李连堂若第二天修理完窗户再去,就赶不上首批去前线的车了,就没法参加定井位工作,对油田来说,定井位可是不能耽误的大事。李连堂执意要走,妻子不高兴了,两个人争吵了一夜,第二天李连堂早饭也没吃就坐上了去前线的班车。没几天,家里真的遭了贼,把家里的几枚鸡蛋和给孩子吃的鸡蛋糕偷走了。
石油人像候鸟,哪儿有油往哪儿飞。阿克苏、库车、依奇克里克、塔西南,李连堂为石油工作了40年,先后搬了十多次家,其中的苦乐令他终身难以忘怀。住帐篷就不用提了,他和妻子拥有的第一间房子是自己搭建的。那是在依奇克里克油田,公家给他们发了三根木头,他俩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用镐头刨铁锹挖,挖出一间房大小的地窝,用三根木头作房梁,再去戈壁砍些红柳枝搭上,在糊上泥巴,一个名为“自建公住”的地窝子就建好了。几十年,从住帐篷、地窝子、土平房、砖房到现今的楼房,先苦后甜,李连堂和他妻子老来相伴,相互扶持,安度晚年,熬过艰苦的人,他们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如今他们的三个儿女都在石油上工作,生活无忧无虑、日子越过越好。退休后,他依然忙碌在测量岗位上,直到身体不支,才真正退下来。如今已76岁高龄的他每天都看《塔里木石油报》,关心塔里木油田的发展,在他的要求下,儿女给他搭便车先后去轮南、塔中、英买力、迪那等油气田参观。
李连堂告诉我,505重磁力队的队长黄豪还活着,今年90岁了,去年,黄豪在《中国石油报》发表文章,说是有生之年,如果能去当年穿越“死亡之海”的地方看上一眼,就死而无憾了。这个想法与他不谋而合,李连堂也对我说:他有生之年还要去看看已经绿化了的沙漠公路,再看一眼大沙漠。
离开时,李连堂老人把他保存几十年的资料交给我,说是让我代为捐给塔里木油田。最后,李连堂老人问我能否帮他找几本中国石油作协承办的《地火》杂志。说旧的就行,老来无事在家看看。
石油、还是石油,多么可敬的石油老人,多么浓酽的石油情结,几十年岁月淤积心中,化不开,挥不去,至死不忘。如此的情结在我接触的老一辈石油人身上都能深切感受到、体会到,一次次被感动,一次次落下滚烫的泪。
面对这平凡而又可敬的老人,于他这小小要求,我能说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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