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荣

　　郁金香谢了

　　■王克荣

　　妻子酷爱郁金香以至于生命的弥留之际还念念不忘，这是我在她病重时才知道的，想起来真是遗憾。

　　在我的记忆中，妻子年轻时是一个漂亮、伶俐很吸引人眼球的姑娘。都说美丽的姑娘是朵花，照此推断，女人都应该爱花。由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与妻子两地生活，那时尽管没有花卉商店，但每当春节探亲时，我都千方百计地弄一盆盛开着的鲜花摆在家里，看上去妻子满心欢喜。结束了两地生活后的最初两年，每到春节我都买回家一盆开着红灿灿的杜鹃花。心想，在室外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严冬，屋里有盆鲜花让人看着多喜庆、多愉快啊。这时的妻子却一反常态，竟说不愿养花，也不爱看花。如此以后，我便真的以为妻子对花不感兴趣便不再往家里买花了，即便妻子的生日或情人节也都没有了这份浪漫。

　　今年元旦，正当人们欢欢喜喜迎新年的时候，妻子旧病复发，再一次被抬进了医院，且已病入膏肓。每天躺在床上靠点滴输入大量药物维持生命。此刻妻子心里十分清楚，她向探望的亲友不止一次地说，这次她再也逃不脱了。其实，这种情况早在几年前医生就不止一次地告诫我，特别是一年前，妻子肝昏迷抢救过来后，医生就曾对我说，妻子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可以说，我对妻子的厄运不是没有思想准备的。十年前从妻子患上肝癌的那刻起，妻子就同死神较量，以惊人的毅力与病魔抗争，先后三次从死亡线上挣脱。尽管我从妻子顽强生命历程的一次次奇迹中获取信念，得到力量，但我却一刻也没有轻松过。无情的现实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心上，我不敢面对奄奄一息的妻子，因为一看到她被病痛折磨得那种痛苦难耐的表情就止不住地落泪。那一次被妻子发现了，她说：“老公，我够本了，你让我多活了十年。”缓口气她接着说：“老公，我这辈子跟你没过够啊，也舍不得咱那一对小宝贝（我们的女儿女婿）。”

　　一天上午，温暖的阳光射进了妻子的病房，朋友捧着一束橘红色的郁金香来看妻子。在洁白的病房里，郁金香十分耀眼，我注意到，妻子无力的目光由呆滞变得精神，一下子落在了郁金香上，而且许久不愿离开。

　　“你不是不爱花吗？”我想起了妻子当年对我买回家的花不冷不热的态度。

　　妻说：“我就喜欢郁金香。”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地问。

　　妻说：“她高贵。亭亭玉立，看着她我就心情好。”

　　妻子的话引起了我对郁金香的关注。我素来是不研究花的，不懂花，这次若不是妻子说出她的名字，我还不知这花叫郁金香呢！我听着妻子赞美郁金香的话，怀着复杂的心情打量着面前这束能给病危的妻子带来笑容的鲜花。这束郁金香插在一个大号的玻璃花瓶中，她们穿着绿色的外衣，每只茎都笔直地挺立着，下面均匀地生长几片花叶，上部顶着的或是绽开的或是含苞待放的花蕾。那绽开的郁金香以红色为主调，鲜红的一团，看一眼就让人感觉心里暖暖的，更让人感到尊贵的是每一朵郁金香的花瓣边沿都是金黄色的，这种金黄色是由主体的红色渐变而来的，搭配得十分协调，看上去就像一位新婚不久的新娘颈上带着的金灿灿的项链，美丽多彩。那羞答答还没绽放的花蕾表面上看的确有些青涩，其实也到了难以掩饰的程度，由绿泛红，犹如楚楚动人的姑娘，充满了阳光，充满了活力，婀娜多姿。

　　据说郁金香原产于中东，而今已在世界各地都有种植，其中以荷兰最为盛行，成为商品性生产，所以荷兰人把郁金香确定为国花。有人还编了一个故事：古代有位美丽的少女住在雄伟的城堡里，有三位勇士同时爱上她，一个送她一顶皇冠，一个送她一把宝剑，一个送给她一块金砖。但她都不钟情，只好向花神祷告。花神深感爱情不能勉强，遂把皇冠变成了鲜花，宝剑变成了绿叶，黄金变成球根，这样合起来便成了郁金香。在每年的情人节，为了表达爱意的少男少女们，除了玫瑰，郁金香也成了传情达意的最佳选择。这样看来，郁金香不仅是爱的表白，同时也寄托着人们的深深祝福。

　　我似乎明白了妻子为什么喜爱郁金香。此刻，我除了对郁金香的爱，还增加了敬重。这时妻子的病一天比一天加重，主治医生说：“你们该为她准备后事了。”我突然有一种大难临头就要与妻子生离死别的感觉。其实，对于妻子的死我是不缺少思想准备的。十年前从妻子患上绝症那时起，我就始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战战兢兢地一直与她同甘共苦。十年中，当死亡每一次威胁着她的时候，我都有一种梦想，梦想她一定能挺过来。于是梦想给了我们坚定的信念和巨大的力量。这信念让我们克服了经济上的困难，这力量给妻子以胆量，面对死亡不惧怕，战胜病魔带来的巨大痛苦，一次次地创造生命奇迹，以至于让医护人员惊叹不已。因为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经历，这一次我对妻子的命运同样寄托着梦想，祈望她再一次站起来。病区的主任看出我的不甘心，对我说没希望了。主任的话让我感到了绝望。于是，我开始每天含着泪亲手为妻子做着一切，擦身子、剪指甲、不停地为她按摩，寸步不离守候在她身旁，千方百计努力地为她减轻一点痛苦。每隔七八天我就给妻子换一束新鲜的郁金香，本地没有了，就四处托人从几百公里外的地方捎回来，让尊贵而美丽的郁金香陪伴着妻子走完她生命的最后一秒。残酷的现实告诫我，必须为妻子准备后事了。于是我自作主张，跑到公墓管理处为妻子选好了墓地。不料，当我赶回病房时，妻子眼睁睁地看着我：“刚才你去哪了？”我几次欲言又止，告诉妻子实情，担心她忌讳不高兴。不说出实情，良知难容我欺骗与我风雨同舟一生且已即将告别人世的亲人；亲情更不允许我让曾经给予我爱人的体贴、家庭的幸福、事业的帮助的妻子带着难言的隐忧离开她无比信赖的丈夫。我这样想着，便决定把买墓地的实情告诉妻子。我想凭着我与妻子从小学相识相知的一生了解，有几十年相敬如宾的感情基础，一定会让妻子理解、让妻子满意、让妻子无憾的。于是，我说：“我给咱买房去了。”

　　“不是有房住吗？还买什么房？”妻子疑惑不解。

　　“活着有房住，死了也不能露尸荒野啊。”

　　“买墓地了？”

　　“对。”

　　“我不是说死后把骨灰撒到江里去，免得给孩子添麻烦吗？”

　　“不行。活着你我是夫妻，死后也得做伴。”

　　“你呀——”妻子的语气很温和，我知道妻子是言不由衷的。言语中，我感到妻子是满足的。

　　后来，妻子被病痛折磨得吃不下、睡不着、各器官开始衰竭，已经不能大小便，浑身严重水肿，两个眼睑都挤出了带血的水泡，一声声的呻吟表明死神在一步一步地袭来，同时也证明着妻子还在顽强地与死神抗争着。早上起来我洗好毛巾，小心翼翼地一边为妻子擦脸，一边说：“你很痛苦啊？”

　　妻子不假任何思索立刻说：“不痛苦！”

　　我连忙擦去我已经流出眼角的泪水，继续说：“为什么？”

　　妻子吃力地睁开双眼，竭力地看着我，充满自豪地说：“有老公陪。”

　　这时我的眼泪像断了线似的扑扑地直往下淌，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心犹如刀割一般痛苦难忍。看着即将被病魔夺去生命的妻子，我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三十年来我与妻子患难与共、相互搀扶走过的一幕幕：婚后的五年间，我们两地生活，妻子作为军人的家属，她有着独生子女少有的坚忍与自信。独自操持着上有卧病在床的老人下有嗷嗷待哺的女儿的家，还要坚持在昼夜不分连续生产的化工一线倒班工作，同时身心疲惫的妻子还要承受着远离丈夫的孤独，刚毅自强的性格使妻子很难向人倾诉心声。结束了两地生活后，妻子每天都沉浸在幸福的生活中，温柔善良、任劳任怨、勤俭持家、相夫教子，辅佐丈夫取得成就，养育女儿渐渐长大。刚刚人到中年，不幸就降临到她的头上，之后在长达十年的抗癌征途上她乐观向上，从不抱怨，坚守着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个家庭主妇的职责：买菜、做饭、打扫居室从不推脱，更不雇保姆，直到无力支撑身体……此刻，我终于明白了妻子当初面对心爱的鲜花为什么违心地说没兴趣。家务与工作的双重担子又有几个女人能承受的了呢？这样一来，妻子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加美好更加伟大了，她虽珍惜生命的分分秒秒，强忍病痛把欢笑留给亲人，却丝毫不惧怕死亡；她虽承载重荷，岁月蚕食了青春，却不怨天尤人。她把痛苦留给自己，而把美好献给亲人，她宁愿牺牲自己，而把幸福留给他人，她像郁金香一样高雅、尊贵，她像郁金香一样美丽大方，她就是我心中的郁金香。

　　妻子终于走了，朋友们忙着为她料理后事搭灵棚，我转告了妻子生前的遗言，她说死后不设灵棚，以免打扰别人。我能理解，这是妻子一贯替人着想的情怀。于是，我在家里的客厅挂上了妻子的遗像，两侧悬挂着我拟稿的表达我对妻子哀悼的挽联。上联是：相濡以沫三十载；下联是：音容笑貌留人间。横批是：深深地怀念。下面摆放着鲜艳的白菊和黄菊，中间是妻子最喜爱的郁金香。夜深了，忙碌了一天的亲朋好友也都各自休息了，我独自站在妻子的遗像前与她告别，看似我与妻子的对白，但却是无法沟通的阴阳两个世界。人过中年，历经磨难，酸甜苦辣无不体验。妻子走了，告别了痛苦，但也告别了她所热爱的生活和亲人。妻子走了，让我留下了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和日夜面对的残缺的家。站在妻子的遗像前，仿佛手捧郁金香满脸笑容的妻子依如往常一般走近面前，随即渐渐逝去。理智告诉我，万物终有情，草不可不枯，花不可盛开一世，人又怎奈悲欢离合？

　　别了，我的郁金香，不要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