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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今日狼烟尽扫

时间:2023/11/9 作者: 儿童文学选刊 热度: 23289
陈曦

  一、看前面黑洞洞

  前几日与一位文学前辈聊天,三两句就聊到戏曲。他说到自己幼时客居在绍兴的外婆家,邻居恰是绍剧戏班,他每天就爬墙头看科班里的少年们练功。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戏班还沿袭着几分老科班的严格,学生每天早晨起五更吊嗓子,日头大出时师父用刀坯子拦在学生的腰上,他们原地翻跟头或是转大轮。练得必定是苦呀,汗水落地摔八瓣,可看的就痛快了,趴在墻头激动地拍巴掌。

  隔着手机,我也能想象到老师回忆起这段往事时的意犹未尽。是呀,这就是戏,“山后练鞭”,响在台前。

  谈到去年看的一出武戏时,电话那边的老师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说他看到台上的演员“打出手”(一个角色为中心,同其他几个角色抛接踢挑武器)时,一颗心一直吊着,不是因为太过激烈而使人紧张,而是生怕演砸了,动作乏善可陈,甚至拖泥带水。

  “如果能梦回旧时就好了,看上一场杨老板(杨小楼大师)的《挑滑车》,北猴王(李万春先生)的《安天会》那该多过瘾呢!”我大声地感慨着,这语气里有向往,更多的却是悲伤,当年辉煌的武戏,名震华夏的那些大武生,而今安在哉?

  提到《挑滑车》,我总会第一时间想起那句:“看前面黑洞洞,定是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小时候看电视剧《大宅门》,陈宝国饰演的白景琦总把这句念白挂在嘴上,我也就跟着学会了,后来才知道这句出自《挑滑车》,是大将高宠匹马单枪追击金兀术时所念。少时不懂戏,只觉得好玩,细看《挑滑车》并被震撼的时候,是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在家无聊就上网“云看戏”,当看到厉慧良先生的《挑滑车》时,那是真的被震到了,不长的一出戏,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直到晚饭时还心心念念。

  父亲在饭桌上得知后,和我说光看厉先生的还“不解渴”,还得看看高盛麟先生的,高盛麟的妻子是杨小楼大师的外孙女,他算是杨派的嫡传人了。网上只有一小段珍贵录像,但就是这一小段,让我如痴如醉,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对武生,对杨小楼先生产生了极大的热爱,时至今日依旧不减。

  二、明盔亮甲金光耀

  《挑滑车》这出戏真正的声名鹊起,实在是在杨小楼杨老板手里。这出戏是杨先生的恩师武生大师俞菊笙创始的,高宠这个京剧人物在俞先生之前也不是武生应工,而是武净。俞先生武功了得,因此依靠着传奇的剧情,加入了大量高难度的武打细节,使之到今日也是长靠武生的看家戏。杨小楼先生饰演的高宠性格鲜明,武艺高绝,枪花如疾风骤雨,唱腔似遏云飞龙,成为之后武生首推的经典范本。

  这出戏之所以叫好,一方面因为那些难度系数极高的武打场面以及唱做交融的艺术处理,另一方面也与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和令人击节叫好的人物性格大大相关。

  《挑滑车》改编自《说岳全传》,是岳家军的故事之一,而主人公高宠又是被誉为“南宋第一枪”的人物,他一骑走胡虏的英武气概加之以身殉国的悲壮命运,都让这出戏在情节上便极具吸引力。

  大将高宠未受重用,“闹帐”之后方被授了“看守大纛旗”(看守帅旗,不能离开军旗)的“窝囊活儿”,他在后方观战,眼见岳元帅不敌金兀术败走,便单枪匹马地杀上前去大战金兀术与数员大将,追敌至牛头山时,金兀术命人从山上滑下铁浮屠(高大的铁滑车),高宠单枪连挑十一辆铁滑车后,因战马疲惫倒地而命丧滑车之下。其间高宠大将的威武气势以及勒马前行的英武之姿令人赞叹也让人唏嘘:“滑车未破身先丧,奈何将军马不良”。这勇冠三军的大将军,以自身的热血书写了一曲精忠报国的孤胆英雄曲。

  《挑滑车》重武,从“起霸”(武将上阵前所做的整盔、束甲等一套舞蹈动作)到“开打”,再到与系列猛将“打连环”(一人应对轮番上阵的大敌),无不考校着演员的步伐、身膀、动作、刀枪。到后面的单枪挑滑车时,“摔叉”(为表现马疲惫下卧,将军急拉缰绳,演员竖叉下去再缓缓收起站立)、“僵尸”(为表突然昏厥或死去,演员于台上身体笔直向后摔倒在地,《挑滑车》里表现的是马折了腰),更是吃功夫“叫大好”的高难度动作。

  而杨小楼先生之所以能把这出戏演得红遍大江南北,还与其高超的唱功大大相关。《挑滑车》全剧都是曲牌连缀,【泣颜回】【石榴花】【黄龙滚】【上小楼】【叠字犯】几个漂亮的曲牌贯穿情节,演员每每是边舞边唱,气催声动,非嗓音条件与武功俱佳者不能演出那飒飒的气度与激愤的情态。小楼先生其武戏的特点便是“武戏文唱”,唱功了得且在唱与武的配合下深挖出人物的精气神,以塑造性格展开戏曲整体的层次,凡他所贴武戏,均是在剧情中现性格,在情境里抓人心魂,令人久久难忘。也正因此,他的《挑滑车》,唱念做打均在巅峰,配合起来圆融无碍,至今无人超越。

  这几个曲牌的声调都是极其动听的,在铿锵的旋律中如银瓶乍破,涛涛气势恍如黄河天上来,尤其是【石榴花】和【黄龙滚】,这两个曲牌被嵌在“观阵”的情境下,被命不得擅离大纛的高宠眼见两军拼杀,不由得怒气冲霄,却不得不困守原地,他内心的焦急与恨不能上场擒贼首的壮志难酬尽在这唱段、身段、表情上淋漓尽致地展现。

  其中【黄龙滚】曲牌的唱词与整体情景尤为相配,令观众拍案叫绝。

  【黄龙滚】遥望着杀气天高,遥望着杀气天高,不由人心中如火燥,好教俺怒气难消!好教俺怒气难消!咬牙关把贼来剿,恼得掩无名火起发咆哮,何惧兀术小儿曹。哪怕他万马千军,哪怕他万马千军,怒一怒平川踏扫!

  这一段中三句词连用复踏,让一种焦急难耐和英豪之气在一唱三叹间动人心弦。两句“遥望着杀气天高”连用,写尽战场上的腾腾战意;两句“好教俺怒气难消”,写尽了高宠对犯境敌寇的怒火与痛恨;最后的“哪怕他万马千军”又将满腔豪情壮志与视死如归写得壮怀激荡。杨小楼先生的唱满宫满调,在一支曲牌里承转情绪,把人物唱活,打活,是满场的生动,满场的精神。

  全剧的重头在“挑车”,高宠一人一枪在马的惊慌与疲惫下连挑十数辆铁滑车,演员需在有限而抽象的舞台布景中以演技同时表现人的视死如归,人与马的周旋以及挑车时的险象环生。就是在这样繁复、高难度的做工下,还要唱曲牌,此时唱的是【叠字犯】,曲牌紧密铿锵,加之“紧加鞭”“心似火烧”“教他插翅难逃”“今日把滑車尽挑”等唱词,在紧张激烈中把人物的处境与抉择演得绝妙。这一部分是真的好看,当大武生在台上边做边唱,不时加入“鹞子翻身”等令人叫绝的武功动作,足以令观众难以转睛。

  不管是不是内行,总要看点门道。戏里乾坤大,门道自然多,我是个看戏的小辈儿,但也有自己的一套“歪理”:看戏不必非得多专业,能说出多少行话,只需要记住,好戏好角都禁得住琢磨,他演的是人,你就往人上琢磨,这就是门道了。《挑滑车》实在是一出禁得住琢磨的戏,在情节、人物、转折等方方面面都有着值得推敲的地方。

  高宠是“南宋第一枪”,是岳家军第一猛将,可在元帅分发任务时,他次次跃跃欲试又次次听不到自己的名字,演员随着一声声命令的下达而心情波动,脸上的表情既有骄傲又有激愤,久等不到传令后情绪已是足足的“箭在弦上”,这一切都是在蓄势,为那怒气冲冲的一句“且慢哪”震撼全场。情绪爆发下,人物急躁、恃才傲物以及万分骄傲的性格跃然整个台上。

  在山头观阵时,高宠不断变化的心理状态也是由着剧情发展而要呈现的,舞台上显现出的是山头上的观战者以及山下拼杀的两军,留在观众眼睛里的就是这样一个有层次的场景,武打激烈,随武打而不断变化动作与表情的高宠更是核心的观看内容,这才让戏有了维度,有了张力,可以说,如果去掉台上岳飞和金兀术的两军对阵,只凭高宠的反应表演,就能联想到那种激烈对战的情景,那么这高宠就演成功了。

  我是无缘得见杨小楼先生的表演了,但是据老先生们留下的只言片语可以看出一代宗师对于揣摩人物与剧情的高超能力,那种展现武功却不卖弄(如“上马回旋”连着“勒缰趟马”只为了表现心情急迫导致的马惊与平复),有真功夫却懂得节制(如挑车时的摔叉并不多演,三个就可以表达人与马的较量)的艺术水准,令人无限赞叹。回想起我曾经看过的几次《挑滑车》,有的功夫浅,看得人意兴阑珊,有的则是“满场飞”,炫技淹了人物与剧情,不免感叹唏嘘。

  三、群山攻玉耀春秋

  说起杨小楼先生的本事,久居天津的人想必比其他人更能感同身受。小楼先生与众多大腕名角一样,红于天津码头,继而享誉全国。据说后来很多年,茶馆、饭馆的伙计们上茶端菜时还会“高门大嗓”地喊上一句“闪开了”,正是杨小楼先生在《艳阳楼》里的念白,正正宗宗的“杨派”。

  虽然小楼先生的父亲是被称为“杨猴子”的文武老生杨月楼,但因为父亲早逝,他并没有享受到出身梨园世家的优渥条件,反而是早早地自力更生,在摔打与磨砺中成就自我。

  杨小楼九岁的时候入小荣椿班坐科,少年时代的他从身高臂长到脸型,似乎一切都往“长”处长,那也就意味着没有合适的角色适合他,加之他倒仓比较早,更是雪上加霜。科班里的闲话也就没断过,惋惜的有之,讽刺的有之,幸灾乐祸的也不乏其人。直到出科,杨小楼依旧没有如同其他少年天才一样崭露头角,他到天津搭班演戏,也只能靠在台上翻翻跟头,给名角儿配一些丝毫没有重量的小龙套来过活。

  但也就是在这个期间,他以“闻鸡起舞”的刻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断摔打自己,揣摩情节,慢慢地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扬长避短的方式,以一系列的小技巧来弥补自己体型上的劣势,慢慢地被提拔为“二路武生”,开始在人前露脸。他的命运转折是义父谭鑫培介绍其拜到武生大师俞菊笙先生门下,拜师后他越发勤奋,如同海绵般吸收俞老板的武功与艺术,尽得真传。行内有句话,关于俞菊笙的本事“小楼得其八九,振庭得之二三”,振庭为俞先生亲子俞振庭。

  小楼先生练功是真刻苦,他广拜名师,精通少林拳法、通臂拳谱、八卦掌法,每天练功不辍,直到晚年依旧每天左右手持百二十斤玄铁棍各走二十个“背花”(持枪、棍等武器在后背旋转)。怪不得先生拉起架子灵活匀称,起霸威武轩昂,更不必说开打后的呼呼风声与飒飒英姿,这背后都是功夫的打磨。因为小楼先生武艺了得,所以他的武生是快中稳当,快中干净,快中见张弛。朱瘦竹先生回忆道,已经暮年的小楼先生在《连环套》里“打刀对”,手里的尺寸与脚下的步伐让正是年富力强的高雪樵先生开足马达才跟得上。试想先生年轻时,那份快,那份利落,得是多么强悍痛快。

  不光是武艺,凡唱腔、做工种种,杨小楼先生都是博彩众家之长,哪怕是已经在升平署(晚晴的宫廷娱乐机构)享受了四品顶戴的内廷供奉(皇家御用演员),他也是会遍访同行,请教其精,融为己用。正因此,群山攻玉的杨派武生艺术,才能成为至今都鼎鼎大名的独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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