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蕊

　　

1

　　杨玲第一次去丽江，是在大学毕业那一年。

　　作为四川大学的高材生，硕士落第，杨玲心里多少有些不甘愿。可彼时，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没办法支持她重考。杨玲只有一边在广告公司工作，一边想着能不能通过努力，尽快获得成功。

　　夜色迷离。

　　下了飞机，杨玲把身体整个儿倚在行李箱上，看機场外来来往往的人群。11月的云南，已经比成都冷了不少。杨玲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拨通了入住客栈的电话号码。

　　这间客栈是她几天前通过网络订下的。按理说，像她这样的实习生，只能去住公司的协约酒店。可杨玲硬是自掏腰包，补足了差额，为自己预定了一间位于丽江古城的房间。

　　哪怕现在生活得不尽如人意，她还是可以为自己枯燥的公务行程增添点色彩。

　　电话没有接通，杨玲站起身来，四处张望。出站口来接机的人不少，每一个手里都举着一张大大的名牌，可她就是没有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名字。

　　已经迟到一个小时了。

　　她早该想到客栈的接机服务是这么不靠谱。

　　寒风中，杨玲不自觉地裹紧了身上的风衣。同班机的乘客被一个个接走，她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杨玲感到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请问，你是杨玲吗？”

　　她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伙儿。

　　“现在几点了？”杨玲迷迷糊糊地问。

　　“对不起……”小伙儿吞吞吐吐道，“今天晚上，客栈实在太忙，拖到现在才来接你，对不起……”

2

　　杨玲不想自己到达丽江听到的第一句话是道歉。于是，她径直上了那小伙儿的车，住进了客栈，一觉睡到大天亮。

　　花园里诱人的青草香，沁人心脾。她懒懒地翻身，打一个哈欠，准备起身去赴客户下午的约。客栈服务员贴心地送来鲜花饼，咬一口下去，齿颊留香，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融化在这一片清新里。

　　收拾停当，杨玲打开笔记本电脑，将各项文件做最后一次检查。忽然，邮箱里弹出一封电子邮件：对方老总临时出国，将会面改在了5天后。杨玲哭笑不得，马上将情况进行了汇报。为避免再次出现意外，公司叮嘱她暂且呆在丽江，直到事情办妥。

　　杨玲听罢，心中暗自欢喜。

　　没想到人生第一次出差，就赚了一段忙里偷闲的小时光。她脱下套装，穿起早就买好的棉布长裙，落地镜中出现的又是那一张久违的少女笑靥。

　　整整一天，杨玲都行走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

　　路边的乐器店里，播放着当地特色手鼓演奏的曼妙音乐。银质的手工艺品摆放在橱窗，发出清粼粼的光。还有各种美味的小吃，过桥米线、包浆豆腐，每一样都冒着喷香的热气，让杨玲应接不暇。

　　等到入夜，四方街后面的霓虹灯也渐次亮起。杨玲信步走进一间咖啡厅，看见民谣歌手正抱着吉他，坐在舞台中央的高脚椅上专注地弹唱。那深沉的歌声，仿佛拂去了世间所有烦忧。她不由得陶醉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一曲终了，杨玲起身去点咖啡。

　　经过那歌手身边的时候，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迎面扑来。她不经意地抬头，瞥一眼他英俊的侧脸。昏暗的光影中，杨玲思索了半天，然后试探地问：“你是……接机小哥？”

3

　　接机小哥的本职工作其实并不是接机，而是唱歌。而他本人也有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叫陈安歌。

　　“横吹多凄调，安歌送好音，是这个意思么？”中场休息，杨玲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里面泡沫浓郁的咖啡，与陈安歌面对面坐着。

　　“对。”陈安歌有些羞涩地说，“这也是我对自己的期望。”

　　杨玲没再说话，只是静下来，仔细端详这个纤瘦的少年。也不过20出头的样子，样貌极佳，眉宇间有卖力生活之后留下的疲惫。但眸眼依旧清澈，倒是配得上他刚才的歌声。

　　“你来丽江几年了？”杨玲问。

　　“两年。”陈安歌答，“我18岁时，音乐学院落榜，因为喜欢创作，便在大学毕业后来到这里，做了一名驻唱歌手。”

　　“所以，是为了理想？”杨玲的眉头微微一挑。

　　陈安歌局促地搔了搔头：“可笑吗？”但随即又岔开了话题，“对了，你是来丽江旅游的吧？”

　　杨玲转过头去：“其实我是来工作的。”她淡淡地说，“跟你一样，我今年也没有考上理想的研究所，我最喜欢的专业是广告，可公司总安排给我一些不痛不痒的工作，根本施展不出才华，我很懊恼。”

　　“脚踏实地，不好吗？”陈安歌云淡风轻地笑了，那明朗的样子仿佛一道光，瞬间击中杨玲的心。“不要小看现在我们手头的这些活计，”陈安歌接着说，“它是我们迈向成功的阶梯，多做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你说得都对，可是……”杨玲喃喃低语道。

　　“哪有那么多‘可是呢？”陈安歌又笑了，“就拿我来说吧，丽江有才华的歌手太多了。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年，根本没有人请我唱歌，最惨的时候连一碗泡面都买不起。虽然我从不怀疑自己的选择，但人生难道不是只有一步一个脚印，慢慢积累，最终才会成功？”

　　听罢，杨玲沉默了。

　　她没有想到一个年龄轻轻的男生，会把世事看得如此通透。可不是吗？曾经的她因为失败，太过急躁，巴不得马上拥有什么舞台，来证明自己。但却从来没有想过，其实成功也需要细水长流的浇灌。

　　“你觉得丽江美吗？”陈安歌笑问。

　　杨玲探出头去，望着满眼繁华，点了点头。

　　“而我们现在所做的，就是为了让自己配得上这片绚烂。”陈安歌又说，“加油吧，为了那最美的人间烟火。”

　　夜深了，来往游人源源不断地走进咖啡厅。陈安歌在老板的催促下，又抱起吉他，走上舞台。袅袅歌声萦绕在杨玲周围，她突然有点儿明白上天安排自己与陈安歌相遇的意义。

4

　　不知是不是丽江世外桃源般的氛围，给了杨玲一个沉淀的机会。她开始积极调整自己的心态，变得不徐不疾。

　　5天后的商务会谈，杨玲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签下了一笔大额订单。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陈安歌，他开心极了，约她晚上在咖啡厅碰面。

　　虽然只是短短几天的相处，但杨玲心里却对这个开朗的大男孩充满好感。明天她就要回成都了，不知道下一次與陈安歌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她想要有一次好好的道别。

　　咖啡厅一如既往地热闹。杨玲坐在和上一次相同的位置，看舞台上的陈安歌深情款款的演唱。有好兴致的顾客用铅笔写了小纸条，点播自己喜爱的歌曲，都被陈安歌一一回绝。末了，他调整话筒，用柔软的声音说：“明天我的一位好朋友就要离开丽江，我特地为她创作了一首原创歌曲《人间不值得》，希望她喜欢。”

　　杨玲心中一阵悸动。

　　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为她做过这样温暖的事情。她闭上眼，回想这些天来在丽江发生的一切。她听见陈安歌唱：“也许你现在的人生不如意，但总有一天会雨过天晴，人间不值得你迷惘，人间不值得你忧伤……”

　　杨玲的眼泪落了下来。

　　如果不是陈安歌，她不会懂得要怎样和谐地与自己的理想相处。急功近利不该是人生的全部，现实中的羁绊那么多，她该慢下来好好体味的。

　　陈安歌的最后一个音符落地，杨玲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为他鼓掌。她应该享受的，享受这在丽江的最后一个夜晚，享受她与陈安歌相逢何必曾相识的默契，也享受在不久的将来，她追求理想的每一个过程。

5

　　很多年以后，杨玲成为了业界知名的广告策划师。她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再不用满世界飞地谈项目、签合同，只需坐在位于市中心的高级办公室，便可以轻松掌控一切。

　　但她依然怀念大学毕业时的那段丽江之行。

　　以及，陈安歌。

　　他们没有再见面，哪怕后来杨玲的公司步入正轨，又一次回到丽江度假，回到当年陈安歌驻唱的咖啡厅——

　　陈安歌不在了，也许去其他地方继续追寻理想。

　　杨玲随手打开电视，看到当年陈安歌为她创作的《人间不值得》，如今已红遍大街小巷。音乐频道正在播放原创音乐人的专访，那个斜坐在沙发上的男子，正是陈安歌。

　　杨玲连忙坐直了身体，调大了音量。

　　这么多年过去，比起她记忆中的清隽少年，陈安歌成熟不少。澄净的眸眼中依旧闪烁着星光，他在主持人的面前侃侃而谈，谈创作、谈生活，谈那个在丽江机场，猝不及防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孩。

　　“我很感谢她。”陈安歌真诚道，“如果不是因为当年在客栈兼职，我不会遇见她，不会在那个冬天写出《人间不值得》，不会在创作这条路上坚持那么久，也就不会有后来越来越多的喝彩和掌声。”

　　一股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

　　杨玲知道，陈安歌口中所说的女孩，就是她自己。可难道该说感谢的人，不是她吗？是陈安歌告诉了她，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一蹴而就的理想。

　　但真好。

　　他们现在都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杨玲拉开窗帘，绝佳的顶楼视野令她将整个城市的风光尽收眼底，通红的艳阳肆意倾洒在身上。“横吹多凄调，安歌送好音。”她在心里默念，“遇见你，就是我最美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