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省最后一批民办教师转正给了春江市教委330个指标。
晚上,市教委主任苏丹红带着刚从省里开会回来的教委副主任兼纪委书记达克宁给市长汇报时,将330个指标说成了300个指标。达克宁大吃一惊,以为苏丹红说失了口,正要张嘴补充更正,苏主任在他的腿上拧了一下,意在提醒他不要插话。紧接着,苏主任话锋一转,表扬达克宁如何如何的路子广,人缘好,善公关,经过他的努力,给春江市额外争取了30个内部指标。市长当即连声赞赏达克宁为春江教育立了一大功。并就这次民转公工作作了安排,还重点就如何用好这30个内部指标提出了看法。
一出市长的大院门,达克宁就迫不及待地直嚷嚷:“苏主任,哪来的什么内部指标呀?你这么一说,我像是在浆糊桶里洗澡,糊里糊涂的。”
苏丹红笑眯眯地问达克宁:“达主任,你在市纪委工作了多少年?”
“十二年呀!”
“那在教委呢?”
“半年还不到呀!”
“这就对啰。”苏丹红似笑非笑地说,“达主任,你在市纪委工作了十二年,到教委还不到半年,还不了解教育部门的苦衷。教育部门难啊,太难了。像这次三百多民转公的指标,没有30个指标来应付上上下下的各种关系是交不了差的。”
达克宁一本正经地说:“那可不行呀,苏主任,这次民师转正的要求条件严格得很。昨天,田副省长和省纪委柯副书记在会上反复强调,一定要严格把关,确保公平公正公开。省政府还决定对这次民转公首次设立举报奖。”
“达主任,我现在也不瞒你了。正因为上面纪律严,卡得紧,才用这个办法。”苏丹红点燃一支烟,深吸了几口后吐出了长长的一串圈,郑重其事地告诉达克宁,过去的三批民转公,教委都采取了这种办法。也只有这种办法才能保证民转公万无一失。所谓内部指标,对外是一个挡箭牌,它是教委向上额外争取的,不占原有名额的指标,在社会上是可以公开的。这些年社会上也形成了一种见怪不怪的习惯,不管哪行哪业,内部指标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合理合法了。群众就是对民转公扯皮告状也不会扯上内部指标的。对内,内部指标就是一个筐,上级的条子,重点部门关系户的条子,还有教委领导层亲朋中不符合政策条件的,公开不能解决的都在这内部指标里解决。
苏丹红介绍完内部指标的情况后叮嘱达克宁:“那300个转公指标的事,按照上面政策条款明天在媒体上公开,你就不必太操心,只要在审核关上注意一下就可以了。这30个内部指标的事就交给你全权负责。记住,兵贵神速,越快越好,三天内开党委会听你的具体分配方案。”
两天后,市教委党委会如期举行。达克宁宣布了30个内部指标的分配情况,当然这种分配自然是苏丹红的意见:13个在职市领导一人一个,二线市领导3个,市关系部门3个,教委7个班子成员一人一个,教委老干部2个,余下的2个作为突发和特殊情况备用。
苏丹红在会上仍然强调,要抓紧时间处理完内部指标,三天后再开党委会对内部指标落实到具体人的研究。
党委会结束的当天晚上,达克宁一宿没睡好。脑子里像塞了团破絮,只要一闭上眼睛,“内部指标”就像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到教委工作虽说不到半年,可全市教师队伍情况他了解得比较清楚。按国家师生比例配置教师,全市师资缺口约3000人,再加上现行教师岗位有25%以上是占着位置不会教书,全市教师缺额在5000人左右,一些高中初中重点科目的骨干教师都是一人兼几所学校的课。民师队伍中一些比较优秀的教师因为解决不了财政编制,待遇太低纷纷下海。连续5年省里先后给了春江市1300个民转公指标,内部指标就占去了近200个。一千一百多个对社会上公开的指标仍然有30%不是真正的优秀民师。也就是说前三次民师转正,真正能教书的民师不足千人。特别是内部指标这部分,80%以上不会教书。而且还有老弱病残甚至社会渣子。对在民转公中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做法,达克宁持反对意见。在党委会上,达克宁谈了个人对内部指标的看法,并就内部指标人选的标准问题,提出了要“十年以上教龄,已取得教师资格证,五年以上没有受过任何处分”的转公标准不能降低。不想马上遭到其他党委成员异口同声的反对。而且反对意见又几乎异口同声:如果按上面规定套条件,那这内部指标又有什么意义呢?达克宁据理力争,结果是孤掌难鸣,胳膊拧不过大腿,争得面红耳赤,也无济于事,闹得党委会不欢而散。
散会后,苏丹红开导达克宁,要随遇而安,忘掉自己过去市纪委科长的角色。毕竟部门有部门的特点和难处,对待内部指标这个问题,可以不放弃原则,表明自己的观点,但要尊重大多数人意见。大多数人意见一致,还是顺应大流,以免影响领导班子的团结。达克宁当场答应了苏丹红,保证转换角色,与班子大多数人保持一致。可一到关键时刻,又似乎把那天在苏丹红面前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唱起了独角戏。
第二次党委会上,专题研究内部指标具体到人。轮到达克宁发言,他却表态,分给他的内部指标坚决不要,理由很简单:他暂不需要。
达克宁这么一表态,会议室里的空气就像是凝固了一样,与会者不约而同地瞪大双眼,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达克宁。
达克宁作为分管政工人事的副主任,又是这次民转公的直接负责人,按照教委过去的惯例,一般一个内部指标是打不住的。可是连分给他的内部指标都坚决不要,岂不是咄咄怪事?再说,他达克宁的儿子达祥三个月前大专毕业,正在家里待业,不需要指标的理由也根本站不住脚。
达克宁的异常之举,加上在上次党委会上,他对民转公搞内部指标持反对意见的发言,立马转换成硕大的问号,在党委成员的脑海里高悬:达克宁是真的要当黑脸包公?还是有别的名堂?
由于达克宁唱独角戏,党委会就卡了壳。主持会议的苏丹红很恼火,可他有火也只能在肚子里烧。这内部指标的事,说上天说下地也是见不得光的。达克宁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不是那种看菩萨打卦、仰一把手鼻息、看一把手的脸色和眼光行事的人。如果他苏丹红强行拍板,很有可能会引起达克宁的反感,后果不堪设想。按达克宁的意见来,那也不行。达克宁是老纪检干部,如果不接受这内部指标,那他就是清白之身,万一有一天出了娄子,达克宁会一脚跳到高岸上,黄鹤楼上看翻船。俗话说,瞎子瞎子,一路死。非得给达克宁套上这内部指标的笼头不可。
深諳现代官场潜规则的苏丹红一番思索过后,就有了主意。借休会的空档,连续拨了几个电话,效果就立竿见影了。在晚上继续进行的党委会上,达克宁绷着的脸舒展开了,发言的口气也轻缓多了。苏丹红又看准火候,恰到好处地给达克宁套笼头:“克宁同志是老纪检,在市纪委工作了十几年,现在又是咱教委的纪委书记,他所处的位置不一样,肩负的责任不一样,所以哩,要把内部指标让出来,这充分表明克宁同志的正派清廉和原则性。但是组织上,特别是我作为教委的班长,更要关心他嘛。克宁的儿子大专毕业后待业了几个月,这是我没有尽到责任。别说现在有内部指标,就是没有内部指标,我也要想办法帮他解决。”苏丹红说到这里看着达克宁,加重了语气说:“我看这样吧,克宁,你儿子的一切手续就交给政工科的吴科长包办。你哩,就一屁股坐在民转公的把关守口上。”
苏丹红的一番话入情入理,班子成员齐声叫好。
达克宁沉思一会儿后站了起来:“谢谢苏主任对我儿子的关爱,也谢谢同志们对我的关心和信任。我,有个请求一直不好开口。”
苏丹红一怔马上说:“什么事,说吧!”
“这个内部指标我要了,可不给我儿子行不行?”
“为什么呀?”一屋人都瞪着眼睛问。
达克宁说:“因为儿子学的是计算机网络编程专业,不是教书的料,前几天,他去一家大型网站试用了几天,老板已同意他带资入股,明天就正式签合同。我想把这内部指标给我江西老家的侄儿。”接着达克宁把为什么要把内部指标给侄儿的理由说了一遍。他父母去世早,是他哥嫂供他上的大学。唯一的侄儿比自己的儿子大整整十岁,当了十年的民办教师。前几年他哥嫂来找他几次,求他帮忙给侄儿找个铁饭碗,都被他劝回去了。这次,既然有内部指标,又与侄儿的专业对口,正好可以满足哥嫂一个心愿。可民转公上有明文规定,户籍必须是春江市的,而侄儿在江西,事情很难办,所以就一直不好开口。
达克宁这么一说,苏丹红嘘了一口长气,心里说,难怪有人称,世上最深的坑,莫过于人心。原以为你达克宁不要这内部指标是一身正气,百邪不侵。现在看来也是徒有虚名,不过是在耍手腕,想多占个指标才故弄玄虚的。只担心你达克宁不入套,入了套就好办。想到这里,苏丹红当即表态,这事难度很大,但死秤活人扶,上面有什么问题,他负责疏通,江西那边的一切手续由达克宁自己负责。
那次党委会后,春江市民转公的进展加快,一个月内,民转公的考试考核全部结束,不到两个月,所有转公对象的手续全部办齐了。这期间,达克宁去了一趟江西赣州山区的老家给侄儿办手续。除此之外,达克宁天天就与民转公的档案材料打交道。
这天,达克宁就所有转公对象的手续进行最后一次审定。在审核的过程中,达克宁发现有近百名对象的档案不符合条件,伪造的迹像很明显。他马上带着这些档案向苏丹红汇报,并建议将这批对象拿下来,重新换对象。可苏丹红的意见与达克宁的截然相反,用不可置疑的语气告诉达克宁,已经报上来的所有材料一个都不要换,凡有漏洞的地方想法彌补,并提醒达克宁不要太苛求条件,否则会引起有人挑内部指标的毛病。苏丹红那种口气,达克宁听了很不舒服。苏丹红似乎在暗示他:你有些事要装些糊涂,发现的问题再大,也不会大过你达克宁的侄儿吧!
下班回到家里,那些不合格档案的影子总在达克宁的脑子里晃荡。正生着闷气,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民转公刚开始,晚上来找达克宁的人似走马灯不停地转。达克宁给家里约法三章,任何人敲门不开门,并贴了张“有事请上办公室,晚间上门恕不接待”的条子,此条一贴,晚上上门的少多了,可仍然有人找上门来。
“达主任,我是冯贵呀,不是来走后门的,是来给你报喜的。”冯贵是市棉纺厂的下岗职工,妻子患心脏病十多年了,儿子是个脑瘫残疾,女儿在上学,全家四口仅靠他当保安度日糊口。三年前,冯贵被列入特困家庭户,由市直工委指定为达克宁的扶助对象。冯贵也是江西赣州人,老乡见老乡,情感不一样,打那以后,达冯两家就像亲戚经常串门。
冯贵一进门就乐不可支地告诉达克宁,参加高考的女儿被中央音乐学院声乐系录取了。手捧鲜红的录取通知书,达克宁十分高兴,连声祝贺。
冯贵说:“高兴归高兴,达主任,我是先报喜,后报忧呀。那通知上说,声乐专业仅一年的学费就两万多,要一次性交清,这九月一日就得兑现,别说两万多,就是两千多我也拿不出呀。再加上老婆、儿子的药都吃完了,这一到医院又得两三千,我,我,我都快急疯了。”达克宁好言开导冯贵不要着急,可以慢慢想办法。并再三表示,他明天就到相关部门跑跑社会资助的路子。冯贵出门时,达克宁又拿出上午才领回的2000元工资,强行塞到冯贵怀里作贺礼。
连续联系了一个星期,冯贵女儿上学资助的事收效甚微。这天晚上,刚进屋的达克宁就接到冯贵的电话,说是女儿知道了社会资助的希望不大,十分伤心,便执意要到南方去打工,已经买好了晚上的火车票,一家人怎么劝也劝不住,要达克宁帮忙劝劝女儿。
达克宁急忙赶到冯家。冯贵一家人已是哭成一团。冯贵的女儿见了达克宁,喊声“达叔叔”哭得更惨。这一喊一哭弄得达克宁鼻子发酸,眼睛发红。一番沉默后,达克宁对冯贵说:“老冯,女儿不愿意读书,你也不早点告诉我,搞得我下午还到处打电话找人帮忙。”冯贵说:“女儿哪有不愿意读书的,她是看到确实没有钱才这么做的。”
“如果有钱,她读不读?”
冯贵的女儿抹着眼泪抢着回答:“读呀!达叔,你愿意借钱给我啦?”
达克宁说:“我是存有几万块钱,可前些日子你达祥哥拿去投资入股了。不过,我还有同学。下班前,在省城搞房地产开发的大学同学答应借款5万元,他说这几天资金调度有些紧张,保证在一个月左右,也就是8月底给钱。”
“真的呀,达叔!”冯贵的女儿马上破涕为笑。
第二天,按照达克宁的吩咐,冯贵用身份证到工行开了一个户头,将账号交给了达克宁。一个月刚过,达克宁的同学就兑现了承诺,5万元一次性到账,冯贵一家高兴得合不拢嘴。
也就在这期间,春江市教委接二连三地出事。先是省里派人突然袭击拿走了330名已经办完全部手续的民转公对象的档案。几天后,省里又拿走了春江市前三次民转公的全部档案,并宣布市教委领导班子集体免职。紧接着省专案组进驻春江。二十天后,苏丹红、达克宁和负责前几次民转公的刘副主任被市纪委双规。
两个月后,春江市教师民转公集体腐败大案真相大白。先后四次民转公中,包括所谓的内部指标在内,共有290名不符合转公条件者端上了国家公职教师的饭碗。其中教委主任苏丹红一个人就转了15人,包括他的5个情人和只有小学文化的二奶。苏丹红还在四次民转公中收受贿赂180万元,分管前几次民转公的刘副主任也受贿30多万元。
元旦前夕,省、市专案组在春江市召开万人大会,公布了案情和对涉案人员的处理结果。包括市长在内,5名市级领导被记过处分。市教委现任领导班子中,除苏丹红和刘副主任被逮捕外,达克宁的处分最重,被撤消党内外职务,留党察看两年。因为经专案组鉴定核实,他江西老家侄儿达新仁转公档案里的户籍卡片、身份证和学历证书、教师资格证书,都是达克宁亲自在南昌地下市场买的假证。侄儿十年的教龄档案也全部是达克宁亲笔伪造的。
这天晚上,冯贵拿着刊有达克宁犯错误事实和处理结果的《春江日报》来找达克宁。一进屋,冯贵就抖着报纸声若洪钟:“克宁呀克宁,你是发神经,还是遇上了狐狸精,迷糊了你的心?你赣州老家教书的侄儿达新仁,三年前不是出车祸死了吗?当时,我们俩碰巧都在江西老家,我接到你的电话,还专程赶过去看你哥嫂,怎么又冒出了个教书的侄儿达新仁呢?难道达新仁死而复生了?!”
达克宁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说:“老冯,你别高声大嗓的好不好,这事只能在这里说,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为什么不能说?”冯贵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我现在就去找纪委陈书记说清楚。”
达克宁一把拉住老冯:“我求你千万别去,这种事情是越说越丑,越说越说不清楚的。”
“那是为什么?市里说不清楚就到省里说,省里说不清楚就到中央说,总有地方说得清楚吧?”
在冯贵的再三追问下,达克宁才说出了他用已死去三年的侄儿来作假的真正用意。因为,春江市教委搞民转公的内部指标已形成了一种大气候,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那天下午开会,他是坚决不要内部指标。但晚上开会前,他先后接到了几位市领导的电话,这些领导都曾有恩于他达克宁,也是他达克宁最尊重最信任的人。他们都劝达克宁要多唱大合唱,少唱独角戏,不要搞个人特殊。在任何情况下,千万不可以搞一人拗众的事,那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众怒难犯的箴言切记切记!达克宁有他的处世之道和做人准则,嘴里答应了领导不做拗众的事,可他心里却打定主意,在这内部指标上坚决做一个“众人皆醉他独醒,众人皆浊他独清”的独行客。于是,将已去世的侄儿报上去。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办法。既尊重了领导的意见,又没有得罪班子成员,也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侄儿虽说占了民转公的名额,可永远不会上班的。等到教委催侄儿上班,他会用种种借口先搪塞,最后就干脆推说侄儿不愿意离开父母离开江西老家。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把侄儿的指标转让给一位他认为确实优秀又符合转公条件的民师。可是以后发生的事太令他意外,令他震惊,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一时冲动会弄出如此触目惊心的后果。如果向专案组说出侄儿的真相,毫无疑问可以还他达克宁在内部指标中的清白,还很有可能成为处污泥而不染的清廉典型,可那也必然会牵出另外一件事,一件只能带进坟墓里的大事,隐私事。
达克宁说到这里,摇头自叹:“做人,做一个真正的人,难啊!社会虽说已进入了高科技时代,可传统的理念、世俗的偏见仍然是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永远笼罩着你。就说现在的我吧,所有职务撤光了,成了一个普通百姓,可我在街上走,人们在议论中都对我表示同情,这就是世俗的偏见——同情弱者。如果真相大白,抖出了我那件隐私事,那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清楚得很,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在春江市永远抬不起头来!”
“克宁,我被你说糊涂了,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呀,这么严重?”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向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说话不算数就不是人养的!”
冯贵眼睛瞪着达克宁直点头:“我发誓,我不告诉任何人,说话不算数,就不是人养的!”
“春江教委民转公搞内部指标的内幕是我举报的,用的是你冯贵的名字。”
冯贵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是你举报的?用的是我的名字?”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搞房地产的同学。”
达克宁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字一句地说:“汇到你账号的5万元,是省政府的举——报——奖——金!”
(责编: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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