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杜晓宇,我的父亲来自美丽的江南,一个游走的画家,我的母亲来自美丽的西藏。
当初父亲踏进西藏的时候,青年才俊,满腔热情,文艺十足,所以母亲才爱上了父亲,他们比谁都超前,他们未婚先育,说到底,那时候父亲手里的画一文不值,他足够艺术但他不够有钱;又因为他们有足够的爱心,所以当不小心怀上我的时候,他们没有将未出世的我直接谋杀。
父亲的画依旧一文不值,虽然他画的珠穆朗玛峰很壮观,布达拉宫很纯洁,纳木错很神圣,荷花很高洁,溪流很清澈。父亲日渐自暴自弃,生活渐近潦倒,母亲终究耐不住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离开了父亲。
父亲不开心时大多自己喝着闷酒,醉了就睡觉,没人给他安慰,也没人陪着他。我不开心的时候不能喝酒,当然也不会去打人,但是有个女孩总会陪着我,她总对我说,总有一天你父亲的画会成为人人愿意花大钱购买的名作,那时候你一定会为你有这样一个父亲而骄傲。
她和我指腹为婚,我们青梅竹马。其实我知道她的母亲一定很后悔,后悔以后的亲家是这般的残败不堪,但是他们一直对我很好,就好像我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但不是女婿。
我喜欢她,我想把我拥有的都给她,可是我拥有的东西远不及她。
所以我很努力,我想凭我自身的努力给她许诺一个明亮的未来。我没有给过她承诺,但是我告诉自己,就算宇宙毁了一半我依旧许她满天星辰。
她叫童筱皑。
【二】
2005年,童筱皑考上了大学,本可以选一个二本学校,可是童筱皑却失误性的填报了一所三本院校。这个学校在本市,她说她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
学校有四个大门,童筱皑最喜欢东门,那里有一条街,各色各样的小贩聚集在那里出售自己的手艺。
那天和往常一样,童筱皑站在摊前等待自己要的那份麻辣烫。老板忙碌着,锅里沸腾着,热气源源不绝的向上升,白茫茫的一片像秋日里慢慢浓重的雾气。童筱皑这样想着,便也觉得无聊了。
童筱皑回头的时候就瞥见了你,你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她是感觉在哪见过的,可是脑袋里的人统统刷了一遍,也对不上号。
她想看清楚时,你已经不在。
可能是自己出现幻觉了,童筱皑自嘲的笑笑,提着麻辣烫往学校走去。
可是那天晚自修结束,童筱皑从楼梯上下来时,透过玻璃,又看到了你。
思来想去,童筱皑还是跟了过去,你在前面走着,童筱皑在身后跟着,急促的脚步声让你自然而然的停下了脚步。
你是想吓唬童筱皑的,可是当你僵硬的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子的时候,童筱皑已经站在那微笑着看着你,你还没反应过来,童筱皑已经拍拍你的肩膀说,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一定在哪见过。
大概童筱皑是问完话才看清你的表情的,确切的说是没表情,所以她诺诺的退后几步,尴尬的笑笑,点着头要向你说对不起,随即转身就走。
童筱皑确信学校是新建的不可能会闹鬼,但是那一瞬间,它却觉得身后有冷风飘过,头皮一阵发麻。
眼看童筱皑就要拐过转角了,你才回过神来冲着童筱皑喊道,你说你叫杜晓宇,我们在东门见过。
杜晓宇,这个名字童筱皑早该想起,或许一直记得,在见到这张脸的时候。只是童筱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的声音还一直在过道上回荡,童筱皑就呆呆的立在那里,她等的人,想念的人终于回到了这个城市。
转过身子,过道里却空无一人,除了一阵阵冷风夹杂着冬日的气息在那里横冲直撞。
那天晚上童筱皑又做梦了,梦见你们大大方方的,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吃饭聊天。
可是这终究只是一个梦,醒来后便知道它太遥远也太不真实。十四岁以后,童筱皑就再也没有遇见过你,即便那以后她一直待在这个城里,也曾想过会和你不期而遇,可是终究没有。
此时是2005年十月份的最后一天。
【三】
童筱皑是喜欢这个学校。虽然历史不悠久,可依旧安静,绿树成荫;北教学楼前有一个花坛,春天的时候,绣球花遍地盛放如一片蓝色的海洋;图书馆足够大,端端正正到的坐落中央,是冬天夏日里情侣的好去处;学生公寓很安静,白刷刷的墙壁上挂着水彩画,看明白了却又好像看不懂。
清晨,醒来的童筱皑将昨天与你遇见的场景一并归结到是在梦里。
你们相识很快,就两面之缘,却在第三次见面时便坐在一起上课了。这一天的选修课,童筱皑独自坐在靠门的角落里,当那张签到的名单传到她手上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你杜晓宇的名字,于是她就忘记了要寻找自己的名字。
而你杜晓宇是伴着上课的铃声从后门溜进教室的,你一声不吭的坐在童筱皑旁边,你看着她,好久,你才夺过她手里的名单,你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你又顺手签下了童筱皑的名字。
你叫童筱皑,是吧,我们在东门见面之前认识吗?你问的云淡风轻,可是童筱皑听的心情沉重。
那年你十岁,母亲牵着你的手回家,你没有哭,但是你也没有笑。你低垂着眼站在阳台上一声不吭,我喊你吃饭,你不答应,我走过去顺着你的目光,看到那张留在角落里的画,那是你父亲画的,可是它被我随意的放在阳台,我明白你不是在沉思,你是在生气。
所以我转身从屋里找来一个挂钩,往阳台上一贴,把那张画往上面一挂。
好了,可以去吃饭了,吃完饭回来抬着头继续看。我是笑着对你说的,可是你没有笑着跟我走。
你哭丧着脸问我,为什么你父亲的画没人欣赏,只配在角落里留一席余地。
我说,总有一天你父亲会成为人人欣赏的大画家,而你父亲的作品会被别人花大价钱购买收藏的,像梵高的画一样。
那会是什么时候?你问我,我却答不上来。
童筱皑讲着这些关于你的故事,可是杜晓宇你挠着头说,我怎么没印象。
童筱皑没再讲话。你便扒下头开始睡觉,但你半眯着的眼睛一直看着童筱皑,她一直看着黑板,看起来很认真,可是你知道童筱皑没在听课,因为她眼神时而迷茫,时而空洞。有时扭头看向窗外有时回头看你,看你的时候她都微微在笑。
你有点心疼,心疼着这个她认识你却不属于你的女孩。
【四】
可是第二天,你跑到她的教室,你喊她出来,你说,童筱皑,我记起来了,关于那幅画,后来因为粘钩没有粘牢,所以第二天,那幅画就从墙上掉下来了,摔破了玻璃。
我看着你在那捡碎玻璃,又把画整理起来拿回房间。我说,一开始就不想要它的,破了就扔掉吧。而你却说,怎么扔,那是你爸送我的生日礼物。
杜晓宇把后续讲完,就看到童筱皑在笑,很开心,和昨天见到的那个童筱皑全然不一样,昨天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今天像其它女孩一样,笑的花枝乱颤,带笑的眼睛,星星一样的酒窝。
你们熟络的很快,因为那似有若无的过去也好,因为投缘也好,或者因为杜晓宇你一开始便是喜欢他,刻意接近她也好。
反正走在校园里,你们是出彩的一对。你们一起吃饭,安静的谈话;你们一起去图书馆看杂志;你们一起走林荫小道,你们一起逛着操场。可是你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你没牵过童筱皑的手,你也没对童筱皑表白,因为你不敢,而童筱皑站在你面前提起你的时候都在回忆。
童筱皑说她指使杜晓宇偷他父亲的画,很多。然后在夜市里摆起了地摊,因为童筱皑觉得这样做可以给他的父亲带来机遇,就像星探发现明星一样,明星需要露露脸才能被发现的,所以杜晓宇父亲的画也需要露露脸。
然后童筱皑才想起眼前的你便是杜晓宇,所以她便回头问你,你还记不记得后来怎么样了。可是杜晓宇,你答不出来。
而后你便可看见童筱皑那空洞而暗淡的眼神。
你有着和杜晓宇一样的名字,一样的脸,可是童筱皑觉得,你和杜晓宇不一样。杜晓宇上课不会迟到,杜晓宇课堂上不会睡觉,杜晓宇会提醒她要好好听课,杜晓宇不会气喘吁吁的跑到他眼前,杜晓宇会偷偷牵着她的手逛操场,杜晓宇在吃饭的时候不会大声讲话。可是杜晓宇不会的你都会。
童筱皑又做梦了,梦里杜晓宇说他要去西藏,看他的弟弟,童筱皑站在大厅里看着杜晓宇出境,看着他的飞机起飞,蓝天白云,透明干净,可是仅仅一瞬间,便切换了画面,飞机坠落,随后便是杜晓宇那张净白的脸,沅沅的流着血,像是在哭泣……
童筱皑惊醒。晨光微露,风吹动了窗帘,像翻飞的记忆,在脑袋里四处摇摆。
杜晓宇,我们到底是近在咫尺还是天各一方。童筱皑的记忆依旧混沌一片。
【五】
一连好几天,童筱皑再没见到杜晓宇,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连杜晓宇的手机号码都没有,找不到他也没能像往常一样偶然遇到他。
每个人总是怀念过去的某段旅程,就像一觉醒来,你会怀念昨夜的那个梦一样,因为你知道,很快这个梦便会消失。
童筱皑有点想念这个叫杜晓宇却又不像自己曾经相熟的那个杜晓宇了,他大声讲话的样子,谈论过去时吞吞吐吐的样子,上课睡觉时的样子,边吃饭边讲话的样子,似懂非懂挠头的样子。
当童筱皑又渐渐将这一切当做一个梦的时候,杜晓宇你又出现了。
杜晓宇说回家找一个重要的东西,至于是什么,你不肯告诉她。童筱皑看到你站在面前的时候其实是开心的,甚至是喜出望外。
而你又给童筱皑讲的关于卖画的事情补上了结局。
那天夜里,画没有卖出一幅,等来的不是星探却是你的父亲,他喝醉了,第一次,他冲着你发火,将长久以来的烦躁一股脑儿的都抛向你,你低着头,童筱皑护在你面前,于是你父亲将所有的错都归结给了童筱皑,他说杜晓宇你怎么那么窝囊,整天被这个臭丫头牵着鼻子走。他骂着你的时候像是在恶狠狠的骂着自己。你父亲扯开童筱皑,她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而你侧过身子还来不及扶她一把,你父亲那酒瓶子就甩在了你的后背,直到鲜红色的血液渗出你的白色T恤,染红一大片,你父亲才从醉酒的意识里清醒过来,背起你摇摇晃晃的往医院跑。
那天晚上童筱皑收拾了一下,拖着画就急急跟着你们的脚步声去了医院,至始至终童筱皑都没有靠近过你。可是当童筱皑的挂着汗珠的脸偷偷出现在门口时,一直低着头不言也不语的的你却抬起头给了一个大大的微笑,灯光下,你眼角的泪珠熠熠生辉,像夏日的清晨里,绿叶上透明的水珠被阳光照耀,折射出温暖的光芒。
你把后续讲完了,因为与你毫无瓜葛所以让你羡慕不已。
这一次童筱皑没有像上次那样笑的花枝乱颤,她只是安静的听你讲完一个很悠久的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然后微笑着要了你的号码,与你说了再见就匆匆离去。
【六】
你没有想过要和童筱皑保持这样的关系多久,但是你也没有想到你们的关系会结束的那么快吧。
童筱皑又做梦了,从梦里醒来,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安静的好像永远都会陷入黑暗。童筱皑摸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杜晓宇的号码。
而画完画的你正睡意十足,手机铃声响起时,你机械的接起电话,可是你只回答了一句“我是”,电话便被挂断了。
你清醒了,你想起这个新号码只告诉过一个人,所以你个下意识的翻开已接电话的记录,这个只存有童筱皑一个号码的手机上真真切切记录着的已接电话是童筱皑。
你已经没有睡意了,打开灯又翻开了那本泛黄的日记本,一页页已渐近模糊的字迹里都可以找到童筱皑的身影。可是你知道你再怎么去熟悉童筱皑过去的生活,你也终究不是日记本的主人。
就像童筱皑的那个电话,“喂,你好,是杜晓宙吗?”语气礼貌的足以拒人于千里之外,当得到一个不是她想要的回答后,又可以毫不犹豫的挂掉电话。
童筱皑利索的挂了电话,她知道这个世界再没有一个叫杜晓宇的人。就像那个梦里,杜晓宇留着眼泪,对着她说再见,两个人的距离渐渐的变长,童筱皑朝着杜晓宇的奔跑,可是无论如何童筱皑都靠不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杜晓宇在自己的眼前消失。
梦没有做完,就像来不及画完的话,来不及和想念的人道晚安,心里莫名其妙的疼。
童筱皑想把那个未做完的梦做完,所以她努力着回到刚刚的那个梦里,她想对杜晓宇道晚安。
梦里,四面八方空荡荡的,通透明亮的毫无边际,没有杜晓宇,没有任何东西,童筱皑以为这个世界只剩下自己的时候,身后却想起了和杜晓宇一样的声音,回头看到一张相似的脸,他说:“你好,我叫杜晓宙。”
【七】
你叫杜晓宙,你一直记得十三岁那年参加哥哥的葬礼,你看到一个躲在门口探着头的女孩,你看不见她的脸,可是你看到她一直擦着眼睛,只是速度不及,有些眼泪还是透过指缝偷偷的淌到了地上。
她回头看见你时,眼泪奇迹般的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喜出望外,你知道,她和那些人一样,把你看成了那个因为飞机失事而死去的哥哥了。只是你想不到,她更胜一筹,那一天里,无论你走到哪,她都紧随其后,只是从未靠近。
那时候你也不知道她是谁,你也不想去认识她,你厌恶这个处处有你哥哥身影的地方,你厌恶这些人看到你时就想起你的哥哥。
直到你看了你哥哥的日记本,你才知道这个女孩叫童筱皑,爱哭也爱笑,胸无大志爱捣蛋,会安慰人却也需要别人保护。你想认识她。
所以,多年后你又回到这个城市,然后你在这个学校的东门看见了你要找的女孩。那天晚上你是在安排次日选修课上和童筱皑相遇的,可是你没想到那天晚上童筱皑又遇见了你,还会追上你与你搭话。
于是你就借着你哥哥的身份去认识了她,她跟你讲过去的事,每次你说不出后续,你就消失去翻你哥哥的日记本,然后才回到学校讲给她听。结果你们相识了,可是她认识的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那个和你长得相似的叫杜晓宇的人。
你看看自己那幅刚刚开始起笔的画,你给它取了名字叫“半边宇宙满天星辰”,这句话是杜晓宇写在日记本里的,你也想许她满天星辰,杜晓宇把自己的话写在日记本里,而你就把你的话藏进了画中。
【八】
你叫杜晓宙,你没有再去那所学校,她叫童筱皑,她没有再拨过那个电话。你们再也没有见过。
2009年,童筱皑要毕业了,那一年学校的绣球花开的绵绵不绝。
童筱皑收到包裹时的心情就像那一片绣球花,随风摇摆不定,随着泥土的酸碱性不停地变着颜色。
包裹没有署名,信的内容也很简单,关于一个画展,字迹很干净,不熟悉,独独那本破旧的日记本,童筱皑认得,那是杜晓宇去新疆时新买的日记本,只记录了离开前的一天就再也来不及写下去。
可是童筱皑翻开时,里面的每一页都有密密麻麻的字,很干净。从2005年十月最后一天开始重新记起,整整三个月,关于这个城市,关于这个学校,关于自己。
童筱皑一直没有忘记,那个相处三个月后再没见过却时而想起的杜晓宙。
2009年十月二日,童筱皑依着地址找到那个画展。
一幅幅似曾相识的画,关于美丽的西藏,最高的山峰,纳木错,布达拉宫,那些曾经被自己和杜晓宇摆在夜市里的画都一一在这里出现了。
最后,童筱皑停在了一幅与众不同的油画前面,一面墙上只挂着这么一幅。墨色的夜空,璀璨的星辰,阳光初露端倪,星星渐渐隐没,可是左半边的星辰依旧颗颗闪烁,明明相邻,却像是隔着一个宇宙。
童筱皑想起了日记本上的那句“半边宇宙,满天星辰”,嘴角微微扬起,而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你好,我叫杜晓宙。”和那个梦里的声音一样。
可是这一次不是梦,童筱皑转过身子以最好的姿态回道:“你好,我叫童筱皑。”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可以重新认识,杜晓宙在信里说。
我叫杜晓宇,我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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