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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春风动草衣”与“风雪夜归人”造境思维的差异性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时代 热度: 12671
张芯栩

  摘 要:同是投宿之题,中唐诗人刘长卿曾作《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张籍曾作《夜到渔家》,前者清新素雅,后者深邃沉郁,从不同意境中展现了唐诗的艺术之美。本文将从二位诗人的创作心境与诗歌风格,结合全诗意象的分析,比较“春风动草衣”与“风雪夜归人”的造境思维。

  关键词:春风动草衣;风雪夜归人;刘长卿;张籍

  带有浓重悲观色彩的刘长卿有诗云:“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题为《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诗写雪夜投宿山家的过程。对“风雪夜归人”的意境理解,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几十年后,苏州才子张籍在一个相似的夜晚,也因为投宿,一时意兴,有感而作《夜到渔家》:“渔家在江口,潮水入柴扉。行客欲投宿,主人犹未归。竹深村路远,月出钓船稀。遥见寻沙岸,春风动草衣。”张籍的“春风动草衣”清新素雅,是为“清境”,刘长卿的“风雪夜归人”则深邃沉郁,是为“冷境”。这两句话虽然出于不同诗人之手,但一动一静,一冷一暖,一悲一喜,生命情调与自然景象交融,从两种极致将诗歌艺术的美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动境与静境

  宗白华在《天光云影》中论绘画的意境创造中说:“黄子久以狄阿理索斯的热情深入宇宙的动象,米友仁却以阿波罗式的宁静涵映世界的广大精微,代表着艺术生活上两种最高的精神形式。”元代画家黄子久喜欢生命的动态之美,正如张籍,“春风动草衣”是他在静止的沙岸中捕捉的一帧动景。而宋代画家米友仁则喜欢那处世的宁静心态,正如刘长卿,“风雪夜归人”是他枯坐柴门前在夜色中裁下的一方剪影。“归人”可作主谓式解,亦可作偏正式解。若是以偏正式来理解,“风”、“雪”、“夜”与“归人”四个意象叠加,颇有些“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味在,构成一种凄凉悲苦的意境了。

  《夜到渔家》与《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虽然都是白描,但绘画有写实与写意两派,作诗也自然分有造境与写境两派。《夜到渔家》因为追求通俗浅白,是一首写景状物之作,这一句“春风动草衣”,是写实,也是写境,处处有诗人的主观色彩,因而是有我之境;“风雪夜归人”则是写意,是造境,在其中找不到诗人的痕迹,是以物观物的无我之境。

  二、喜境与悲境

  盛唐之末、中唐之初,政治不甚清明,内外矛盾仍存,如天色将晚的黄昏暮景。此刻夕阳低垂,徘徊着、忧虑着的两位诗人终于等来了投宿之家的主人,这亦可解作仕途上的一件喜事,对张籍而言,这“喜事”是锦上添花,因而他选用了“春风”“草衣”这样色彩鲜明的意象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惊喜、愉悦之感。但对刘长卿而言,这“归人”却只能是“雪中送炭”罢了,因此他选用的是“风”“雪”如此萧瑟的意象,“归人”在此不过是他悲剧命运里的一点宽慰。“春风动草衣”是喜中之喜,而“风雪夜归人”却是喜中之悲。而这背后的差异,究竟是与两位诗人的艺术创作心态与习惯有关。

  刘长卿的诗格外黯淡萧索,结合了被悲剧命运支配的孤寂惆怅的生存体验与“安史之乱”后的衰败凄凉景象,带有一种生不逢时的冷寂情调。刘长卿处于盛唐与中唐交替之际,但胡应麟在《诗薮》中对刘长卿评价道:“自成中唐,与盛唐分道”,即使是青年时代的作品也未见盛唐人惯有的慷慨意气,刘长卿家境贫寒,科举十年才中了进士,可为官时期不长,却两遭贬谪。唐人高仲武在《中兴间气集》里毫不留情地嘲讽他道:“刚而犯上……皆自取之。”由此可见,刘长卿似乎是个不讨喜的性格。“风雪夜归人”也写作于他贬谪睦州司马期间。他登山投宿,只见夜静雪深,此凄清之景,寂寥之意横生,那因国家命途与个人际遇所生的旧伤更是隐隐作痛,可他心里所恨、所怨、所痛,无人能倾听、无人愿宽慰,因此他便不去表达,而是尽数融在这句“风雪夜归人”的浅淡意境中了。

  而张籍一生多逢贵人,王建、孟郊、韩愈、白居易……在当时,他的诗才是获得过许多称赞与肯定的,如韩愈在《病重赠张十八》中称道张籍:“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抗”。这样一来,张籍由于挚友在侧,加之有些诗名和才气,他的心境就不似刘长卿般凄苦孤寂。《夜到渔家》除尾联之外,其余三联无一字写春,且由诗题《夜到渔家》与首联“潮水入柴扉”可知,此刻当有夜风,有海风,但张籍独独选用了“春风”。这“春风”的意象,未必是真正写春,而应当是张籍以“春风”隐喻自己因主人归来而产生的愉悦感。如果“遥见寻沙岸,春风动草衣”是实景的描绘,诗人可遥见归来的渔人身上蓑衣飘动,想来诗人此刻应当未患目疾,而《夜到渔家》创作年份目前并无考证,综合诗人的旅途与经历推测这首律诗应当写作于诗人晚年。此时,据《二十世纪隋唐五代文学研究综述》记载,张籍转国子监助教,目疾初愈。这“春风动草衣”中,便还含着一层因为目疾好转而心境豁然的情绪在了。

  但刘长卿官至刺史,张籍不过是个九品太祝。从仕途境遇上看,并不能比较出谁更为顺畅。他们作为诗人都有一颗敏感多察的心,在生存体验中对人生命途的坎坷皆有伤怀。如刘长卿:“落日独归鸟,孤舟何处人”(《负谪后登干越亭作》)。张籍亦是感叹过:“老去多悲事,非唯见二毛”(《咏怀》)。但从“春风动草衣”中,能读出的是张籍的喜,而“风雪夜归人”却有刘长卿的悲。

  三、清境与冷境

  张籍的《夜到渔家》先写“渔家在江口,潮水入柴扉”:江边落着一间渔人住的屋子,此时正值涨潮时分,倒灌的海水淹了渔家简陋的木门。再联想到自己的处境,想要投宿但主人却打渔未归。主人在哪里呢?抬头望去,天色已晚,竹林的影子已经拉长,月亮也从海上升了起来,海边的钓船已经不多了,是为“竹深村路远,月出钓船稀”。正在等待的时候,远远望去的沙滩上,穿着蓑衣的主人归来了!意境布局的连贯,可见一斑。张籍喜欢以俗事入诗,在他的诗作中,打扫书堂、调药、煎茶、下棋等日常琐事多有体现,其次在语言上他追求通俗浅白,很少用典。想来是他看见了“春风动草衣”这一景,便忠实地描绘出来了。遥远的沙岸上,月光下一蓑草衣徐徐走来,这其中别有一番清新意味。

  張籍虽然两次被韩愈举荐,但是他的官职很小,并且一生贫病交加,可他性格上有真挚笃厚、素朴自然的一面,在大多数情况下,张籍都能以一颗平常之心去面对生活,看待疾病,对生活保持一种积极乐观的态度。就拿目盲这件事来说,朋友们对他多有同情,但他倒称自己“独盲于目尔,其心则能别是非”,其中那份超脱豁达之感,颇有种看透世事的清淡意味。但刘长卿在波折的命运中,却因为那“我自飘零”的自弃之感,因而朝着深邃冷郁的意境愈走愈深了。

  刘长卿的命途不遇之感,不是李白式“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的横眉侧对,也绝非辛弃疾式“浑欲乘风问化工,路也难通,信也难通”(《一剪梅·中秋元月》)的愁肠百结,而有一种“黄沙一万里,白首无人怜”(《从军六首》)的自弃之感。他和陈子昂不同,陈子昂尚能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大哭一场;和白居易不同,白居易尚能借琵琶女之口,好歹是隐晦地说出了“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琵琶行》)的心声;和陆游不同,陆游还会自嘲道“太行王屋何由动,堪笑愚公不自量”(《自嘲》),而刘长卿默默不语,他不激昂,不愤慨,不垂泪,不隐喻,不自嘲,他只是封闭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沉默地观花看雨,写“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别严士元》)。他太内敛、太沉默了,一生少有知己,不顺的仕途又扑灭人生仅有的几分快意,他也愁苦,也寂寥,也感伤,但是无人诉说,只能自言自语道:“旧业已应成茅草,余生只是任飘零”(《避地江东留别淮南使院诸公》)。这一个“任”字,便能读出刘长卿那份“我自飘零”的自弃之感。《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中,他登山投宿,只见夜静雪深,此凄清之景,寂寥之意横生,那因国家命途与个人际遇所生的旧伤更是隐隐作痛,可他心里所恨、所怨、所痛,无人能倾听、无人愿宽慰,因此他便不去表达,而是尽数融在这句“风雪夜归人”的冷境中了。

  相似的时代,相似的诗境,却因个人心境的不同,张籍从“春风动草衣”中读出了喜,而刘长卿却在“风雪夜归人”中读出了悲,并无高下,只是不同。从中倒是可以看出,诗是语言的艺术,更是人的艺术,不同的人在相同情境中流露的不同情绪,才是诗意所捕捉的况味所在。

  参考文献:

  [1]宗白华.天光云影[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01.

  [2]沈松勤,胡先可,陶然.唐诗研究[M].浙江: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01.

  [3]焦体检.张籍研究[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08.

  [4]马宏基.“诗家语”特质下古典诗歌的解读——析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中两处歧义[J].中华辞赋,2018(9):239.

  [5]刘艳.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抗——张籍诗歌二首赏析[J].长江丛刊,2018(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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