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成年之后,妈妈为她找了一个婆家。这个婆家说起来有点复杂。男孩的父亲去世后,其母亲跨门槛,从另一个大队嫁到我们生产队。不知我的父母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会让姐嫁到这样一个家庭,大姐当时是什么态度我不得而知。
可是,就在四十九前的农历二月某一天,大姐却与邻居家的男孩出走了。这个男孩的家庭背景也挺复杂。父亲是上门女婿,因为是共产党员,在男孩未成年时就被还乡团杀害了。母亲又嫁给一个在我们庄上打长工的光棍。这个男孩成了实际上的孤儿,整个家当只有两间草房。
我们村是一个大庄子,千余人口集中居住。这样的事是瞒不住的,没几天大姐出走的消息就在全村传遍了。大姐原来的婆家纠集了一帮人到我家要人。拿到台面上,自然是我家背理。
记得,大姐走后不久的三月初一,二弟出生了。每天吃饭的时候,对方会很准时地到我家,嚷嚷着要把人交出来。妈妈刚刚生过孩子,身体很虚弱,被折腾得头都快炸了,不得不用一根布条将头扎起来。尽管如此,对方还是不依不饶,扬言不把人交出来,就不走了,就把牢(房子)翻了。家里从早到晚都是人,妈妈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奶水很少,刚出生的弟弟浑然不知,直着嗓子哭,妈妈无可奈何,陪着流泪。
对方怀疑,大姐的出走,“娘老子是知道的”,甚至是怂恿的,因而一点不让步。我猜想,父母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如果同意何必要私奔呢?但对方怎么说,你堵不住人家嘴。后来,有人出来做工作,对我父母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你们应该赶紧出去找人,给人家一个交代。在这个问题上,父母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妈当即答应,等满月就出去找人,找不到,就不家来(不回家)。
经过打听,大姐他们去了江西。那时村上在江西拉大锯(砍伐木材)的多的是。
满月后,羼弱的母亲抱着瘦弱的弟弟踏上了寻人之路。
好多天后,妈妈回家了,大姐没有随妈回家。妈妈身上长满了红疙瘩,弟弟身上暴出了大大小小的红痘子。妈妈说,江西太热了,蚊虫又多。妈妈还讲了一个有惊无险的故事,大意是,一个当地人态度强硬地要买弟弟,妈妈设法周旋,才得以摆脱。
父母不知采取了什么办法,对方不闹了。
又过了一些时,大姐回家了,是一个晚上,与那个男孩一起回家的。父母都是非常善良的农民,自然没有为难他们。用老家的话说,生米煮成熟饭了。那个男孩也自然成为我的大姐夫。
那天晚上,妈帮助他们收拾了屋子,姐夫家连床上的席子都没有,是妈从家里拿去的。大姐与那个男孩算是结婚了。
与众多农村妇女一样,大姐婚后的生活是挣工分、生孩子。大姐身高个大,很小的时候,就能干各种农活,在生产队属于大劳力。大姐夫识点字,当上生产队会计。由于家底薄,也只能勉强度日。
现在回想起来,大姐对自己的婚姻一直有一种危机感。还在我不懂事的时候,大姐曾多次让我跟踪大姐夫,说“你看着你大姐夫到哪家去了”。
我当时年龄小,不知道是怎回事,以为大姐怕姐夫赌钱,姐夫当时染上了赌博,是一种叫做二八杠的赌法,输了不少钱。后来联想起来不是这回事。
大姐夫是个性格暴躁的人,经常为一点小事与姐争执,有时还大打出手。姐就住在我家前面,稍有动静,我们都知道。二姐三姐一听姐哭,就要冲过去,都是妈给拦住,“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你们不准去”。大姐因为是自己做主谈的对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也不告诉妈妈,“打碎牙往肚里咽”。
后来添了两个外甥,大姐苦得不成样子,因为是只手人(没有公婆帮忙),田里忙到家里,家里奔到田里,妈妈看不过,总是忙里偷闲地帮一把,包括经济上的援助。
好像是1990年,我重新组织家庭,经济非常窘迫,大姐没借给我一分钱,我不她,刚刚建了新房。那时,两外外甥也没有钱。可是,有一天,大姐跑到我的单位,说,你二外甥快要结婚了,还差点钱。我说,我哪有钱,欠了一屁股债。大姐说,你熟人多,帮姐借点。没有办法,只得又向别人借了五百元给大姐回去。大姐在家不管钱,但凡家里有难事,都是大姐出面找人。大姐为了她那个小家庭,什么都能做,甚至不惜损害娘家的利益。我不计较大姐,她是在尽责任,也是在争口气,因为婚姻毕竟是她自己做主的。
直到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大姐应该喘口气,歇歇了。可是,命运不济,2000年,在南京帮大外甥带小孩的大姐患上中风。
我赶到南京钢铁厂医院的时候,大姐的神智还很清楚,医生说是轻微的中风,护理得好,应该可以恢复。大姐当时六十岁不到,体格很健壮,我们以为经过治疗,大姐会好起来,哪知道这只是我们的良好愿望。
先是饮食没有节制,体态肥胖,再就是血压高,病情反复发作。十多年,大姐的病情没有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严重。
由于大姐的身体没有得到恢复,对人对事缺乏理智。整天跟着大姐夫屁股后面跑,一步不离,我曾多次劝过大姐,你不要成天跟着他,姐夫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做什么呀,你自己休息休息,身体要紧。大姐嘴上答应,依然前脚后脚地跟着,还说大姐夫与谁谁有关系,难免惹得姐夫发怒。村上的人都知道大姐身体不好,没有人计较她,但是大姐夫受不了,时不时恶语相加,“你去死吧”,甚至拳打脚踢。有一次我回去,大姐像个孩子似地告诉我,“你大姐夫又踢我几脚”,大姐将裤管捋起来,腿上确实有几块青斑。我听了,心里当然是异常痛苦的,但为了大姐,为了大姐还需要大姐夫照料,往往把气咽下去。
大姐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没有意识,机体功能弱化,大小便失禁,语言功能完全丧失。整天坐在轮椅上,任人摆布,说得难听一点,只比死人多口气。
村上的人说,你大姐命不好,应该享福的时候,却得病了。还有人说,两个儿子都有钱,一发病就用小车接到南京治疗。语气里流露出十分的羡慕和惋惜。
但是这些对大姐还有什么意义呢?
重阳节回家,妈告诉我,你大姐现在像个稻草人,一点也不晓得。妈还说,“前几天,我去看你姐,你姐夫喂你姐吃药,你姐不晓得咽,你姐夫甩手打了你姐一个大嘴巴子。”
现在打大姐,大姐既不会反抗,也没有知觉。说起来可以理解,病了十多年了,“病长无孝子”。但是,大姐真正不能行动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我想去问大姐夫,“你怎么伸得出手,打一个已经病成这样的人的”。我终究没有去,我怕控制不了自己。
如果上苍怜悯,让大姐有能力重新思考一下自己的婚姻,她会感到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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