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柳

　　摘 要：村上春树最具影响力的长篇小说《挪威森林》的人物形象塑造值得考究。从语言学视角，通过文本与影像互现的方式对小说人物形象进行分析。村上春树不但从历时、共时两个方向构建起《挪威森林》极具代表性的人物形象网，而且从组合、聚合角度对这张网进行了进一步的融合与描写。

　　关键词：人物形象；语言学；层次性

　　一、引言

　　《挪威森林》（以下简称《森林》）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树于1987年出版的第五部长篇小说，该小说在2011年由执导过《青木瓜之味》、《夏天的滋味》、《三轮车夫》等多部影片的越南导演陈英雄改编为电影。其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只有七个，在塑造人物形象的过程中，作者充分赋予了他们层次性，使这七个人构成了一个自足、系统的世界。这个自足的世界与语言系统类似，可以通过描写语言的方法来对其进行描写、分析。本文力图通过文本与影像互现的方式，从语言学的视角，对《森林》的人物进行共时、历时，聚合、组合两个层面分析，以历时分析为主线，并将共时、聚合、组合三方面的分析融入其中。

　　二、定义界定及研究方法概述

　　（一）从共时、历时层看作品中人物塑造的层次

　　“共时”和“历时”相对，是索绪尔提出的一对术语，指对系统进行观察研究的两个不同方向。语言的共时研究，研究一种或多种语言在其历史发展中某一阶段的情况。语言的历时研究，研究语言在较长历史时期所经历的变化。本文以《森林》中的人物形象为研究对象，从共时、历时两个方向对其进行解读。

　　1.从历时角度看作品中女性形象塑造的层次性

　　初美、直子、绿子这三位女性，虽然同处《森林》中1867到1870年的日本，但她们的形象在历时上是有层次的。按照上文顺序，她们的形象可以代表历时上从传统的日本女性过渡到传统与现代交织的复杂女性，最后完全进化为现代女性的历时过程。

　　2.从共时角度看，人物形象间存在着多重二元对立

　　永泽这个人物，是作者为了更深刻地刻画其他人物形象而专设的对立面。他是男权的代表，在观念上与每个女性都存在着二元对立：他与初美是现代与传统的对立；与直子是追求自我感觉完美与追求他人心中自我完美的对立；与绿子则是一味索取与先无理索取后不断给予的对立。他与渡边亦有矛盾，二者都拒绝流于世俗，但原因不同，世俗感情于永泽只是短暂的利益交换，于渡边却是宁缺毋滥。

　　（二）从聚合、组合层看作品中人物形象塑造的层次

　　语言系统中任意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符号，如果相互间存在着（任意）一个共同特征，那么这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符号就具有聚合关系。语言符号的组合顺着时间的线条前后相续，好像一根链条，一个环节扣着一个环节。处于组合链中的符号之间构成的关系称为组合关系。下文从聚合、组合的角度出发，研究对《森林》中人物进行聚合、组合后产生的意义。

　　1.从聚合的角度看作品中的三个世界

　　《森林》里有三个世界：“内心世界”、“外面的世界”和“二者间过渡的世界”。木月、直子和玲子居于“内心世界”，绿子和初美属于“外面的世界”，渡边和永泽是在两个世界间不断挣扎徘徊的一群。渡边更醉心于内心，倾向于“内心世界”，永泽更沉迷于应对外界，倾向于“外面的世界”。

　　2.从组合的角度看作品中三个世界的线性链条

　　由于作品中人物处在“内心世界”、“外面的世界”、“过渡的世界”三个不同世界，因此只有通过世界间的组合，才能将三个世界联系在一起。渡边曾充当联系“木月、直子内心世界”与“外面的世界”组合中的纽带。木月死后，渡边继续充当“直子内心世界”与“外面的世界”组合中的纽带。直子死后，渡边存在的意义暂时被架空了，如同音位学中一个音位消失会引起音位系统的一系列变化一样。渡边自动填补了直子在社会系统中空出的位置，填补他原来位置的则是绿子，绿子成了他与“外面的世界”保持联系的纽带。可见，《森林》中的组合是动态的，正是组合的动态变化推动了剧情的发展。

　　三、以女性形象历时分析为主线，结合共时、聚合、组合三方面对人物展开分析

　　（一）“初美”们——传统理想的殉道者

　　初美是日本传统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如果说这在影像中只是隐现，那么在小说中则被刻画得入木三分。她曾说过“我并不是脑袋好使的女人。什么人生观、责任啦，都无所谓。结了婚，每晚给心上人抱在怀里，生儿育女，就足够了。我所追求的只是这个。”①她的形象是作者对遥远日本传统社会的怀念，在追忆旧时光的《京华烟云》里可以找到与之对应的女性——曼娘，在学究般父亲的教养下长大，成了古书上掉下来的一副美人图。曼娘受了一套旧式女子“德、言、容、工”的教育：女人宽宏大量就足以证明她的贤德。②很多跟曾家有来往的汉学家，都对曼娘的形象抱有极大兴趣，她代表传说中遥远、古老、富足的中国。

　　影像中，初美的形象很模糊，导演只在渡边送她回家的桥段，给了她几个特写：温柔的侧脸、纤细的指尖、湿润的嘴唇、薄薄的耳垂、精致的珍珠耳环和由于痛苦而半闭的双眼。她美丽娴静，与眼毛美、微笑美、相貌美的曼娘如出一辙。渡边在画外音里讲述她的命运时，伴乐是有点让人惊恐的《あてもなく歩き回った》（译为《漫无目的的游荡》）。这是电影的一个亮点，视觉上恬静文雅的初美，在听觉上却如此阴森黑暗，不禁让人怀疑影像的真实性，觉得一切都虚无飘渺。《あてもなく歩き回った》既象征古希腊悲剧中穿白衣游荡的鬼魂，又让人想起《奥德赛》中的句子“没有比漫无目的的徘徊更让人无法忍受的了”③。在现代社会，初美还遵循着传统妇道中的不嫉妒，全心全意爱着在精神上与自己不对等、不值得去爱的人。为存在于古老时代金灿灿的理想而甘愿牺牲，用剃须刀结束了她无法忍受、漫无目的的游荡。

　　相比电影，小说中初美的形象十分丰满，通过渡边的眼睛，作者赋予了她古董般的高贵价值：“她察看球路时的眼神分外专注，击球时的用力也均匀无误。她把梳理得恰到好处的秀发一转挽到脑后，光亮亮地闪出金耳环，修长的纤纤玉指按住球台毡垫，而后将球一击而出--看到她这副神情举止，令人觉得在这不无脏污之感的桌球室里，推独她所在的位置俨然成了华贵的社交场所的一角。和她在一起，我恍极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拽上了更高一级阶梯。”通过这段描述，初美从容、優雅、高贵的形象呼之欲出，但这还不是叙述的顶点。

　　在她死后的十二三年，渡边在新墨西哥州的圣菲城，在气势夺人的暮色中，猛然想起了初美，一时悲怆之极，几欲涕零： “初美这位女性身上有一种强烈打动人心，却绝非足以撼倒对方的力量，然而却能引起对方心灵的共振。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所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初美死后，连永泽都有了同样的感受：“由于初美的死，某种东西消失了。”

　　对于对传统社会了无兴趣的渡边，初美是从来不曾实现且永不可能实现的关于旧时光的憧憬，是渐已长眠传统社会的美好一面。对于父亲是东京大医院院长，与传统社会厚藕断丝连的永泽，她却是传统社会残存的美好。随着她的死，那个旧时代真正完结了。不论暮色中的人们心里还残存着多少关于传统的记忆，存在于过去的终将逝去。过去的丑陋裹挟着自身的美好，终究消逝在日丸旗的一片红中，消逝在人们无限的追忆与怅惘中。

　　（二）“直子”们——在传统与现代间挣扎的遇难者

　　直子传统、封闭，表面抑制，内心混乱。与此相反，永泽们的混乱只在表象，通过表象的混乱来释放内心的失衡。表象上，他同很多女人睡觉，因为这样就能在内心将这些女人的意义模糊、消解掉，他用这种方式冲淡内心与现实的界限，保持着内心与现实的平衡而不至于陷入混乱与自闭。他说，“我当然也迷惘也痛苦，只是可以通过训练来减轻。”渡边眼中的永泽是不正常的，并且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因为他将内心的混乱完全释放了出来，混乱是外向的，所以在别人看来，他不正常。可正是通过这种释放，他的内心得到了暂时的宁静与平和。

　　直子的混乱恰在于知道自己的不正常，却竭尽全力想要表现得正常，以融入这个世界。她用消沉来代替不高兴，甚至在最后艰难的日子里，也总想通过自身的努力来重新立起。“见面就要以完美的面目出现”——负能量像一把火，被她用纸墙围起来，最终纸墙也被燃尽，只剩废墟一片，这纸墙，是她的人格。她、木月、姐姐，都是追求完美的人，因为怕被世界拒绝而甘愿委屈自己，甘愿一味给予。他们对自己要求过高，渐渐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最终不堪重负，失去了掌控自己人格的能力。

　　爱着木月的直子是传统的，与渡邊做爱的直子是现代的。面对日益变化的世界，直子们留恋着过去，如同留恋与木月、渡边共同度过的18到19岁，她试着与属于传统社会的半个自己抗争，与旧时代的自己决裂告别，试着与“外面的世界”交流。最让她痛苦的是属于传统社会的半个自己明明在精神上深爱着木月，在身体上却无法同他做爱；可是，为什么属于现代的半个自己却在跟渡边相处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情欲？爱到底算什么？人与人之间到底应该如何相处？她不知道了。直到最后，她也没想明白。这场艰难而顽强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两年，以失败告终。

　　在直子身上，渡边感到的是娴静典雅而澄澈莹洁的爱，所谓死，并非使生完结的决定性因素，而仅仅是构成生的众多因素之一。直子仍在含有死的前提下继续生存。因为死是死，直子是直子。

　　对渡边来说，直子并没有像初美一样完全死去，成为一个震颤心灵的符号。直子还活着，以她本来的样子活在一个不同的地方，像在山里的疗养院里一样，只不过那个地方更远，更加难以找到，也不允许探望。直子是现实的，又是遥远的；是贞洁的，又是充满欲望的。她在传统与现代的挣扎中杀死了自己，但还是在现实中留下了鲜活的影子。

　　（三）“绿子”们——进化完全的现代拯救者

　　很难给绿子的形象下一个定义，相比初美与直子来说，她是现实诙谐的人。她追求女性掌权的爱情，“我说我想吃冰激凌，他就赶快给我去买，等他气喘吁吁地买回来，我却说，突然不想吃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然后他要跟我道歉，为了表示歉意，还要再去给我买点别的什么。”在渡边的惊愕中，她说：“那我就好好爱他，来报答他。”她要做爱情的掌控者，如果做不成，她宁愿不要这份爱，也不要低声下气地讨好对方，哪怕那个人是值得她爱的。这种做法可以用黄小仙的话来解释，“自尊心，即使再肮脏，我也需要它一辈子的如影相随。”

　　绿子在行为上几乎已摆脱了旧时代女子的痕迹。对男人、手淫、性、黄色录像，都可以抱着客观、调侃的研究态度。在家庭中肩负重任责无旁贷，在工作上照顾小林书店尽职尽责，在感情上使尽权术毫不自怜。在性格上，她比直子坚强，面对亲戚挖苦的眼神也装作毫不在意，硬是不肯掉眼泪。与精神上愿意被男人掌控的初美相比，她更独立、自我，乐于用她粉色的内裤在精神上娱乐一干老少男人，她的短发也给性格平添了不少男性色彩。她不在乎自己是否完美（这点很像永泽），只要能不断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能找到被爱的蛛丝马迹，她就是快乐的。无论作为女人还是小市民，她都缺乏安全感。但她善于开导自己，也善于开导别人，她是理性的，又是孩子气的，有帮助别人与要求别人帮助的能力，能够不断索取爱。一旦确认了自己爱的人也爱自己，她就会不断给予。在她那里，索取与给予是平衡的，但必须有无理的索取做前提，无限的给予才会源源不断地供应。在与渡边的相处中，几乎全部污言秽语都出自她之口，渡边只是被动地回应，消极地或形而上地给出回答。而绿子，以传统女人的忍耐力与现代女人的勇敢大胆，最终让渡边离不开了自己。渡边是联系“木月、直子内心世界”与“外面世界”的纽带，在他耗尽心力在泥潭中跋涉多年之后，绿子成为了他不至于进一步深陷泥潭的稻草。“见到你，我觉得多少适应了这个世界”，渡边这样说。

　　如果说对直子的责任让渡边坚定了要成长起来的决心，为他的继续生存付出相应的代价。那么最终，是现实中的绿子把他从伤痛与形而上的痛苦中解脱了出来，开始在现实中寻找自己。尝试带着曾经的伤痛开始新的生活，绿子是他在昏暗森林里找到的去往“外面的世界”的彩虹。

　　最终，进化完全的现代女性成为了男性的拯救者，隔绝了旧时代的阴霾，帮助渡边完成了成长。

　　（四）“渡边”们——共时、历时交点，在见证他者成长过程中完成自身成长

　　渡边的生活简单却不失优雅，行为与内在本能地统一，自身亦无忧虑，纯粹享受着睿智与哲理的乐趣。正因为生活单纯简单，才需要点缀，潜意识中追求系统、精致与繁琐便成了他追求生活品味不可或缺的部分。渡边们是正常而包容的，他们从容、稳定，可以掌控自己的情绪。这是人生最好的状态，哪怕一个人面对寂寞，也不至于孤寂到完全冰冷，哪怕仰望星空，星空也是近在心间。

　　渡边对生活无所求，反而有了接触完美的可能，因为无所事事，反而生出了感觉世界的触角，有了长时间观察品味一个物件的能力。“我打算思考点什么，又不知思考什么好。由于懒散，最后我什么都懒得思考了。”这种随意的生活状态，是《新爱洛伊丝》中的湖光山色，敞开怀抱随时让满腹心事但本质上有赏景心情的人流连其间，不致继续迷茫流浪，让人感到安全自然，这安全自然让直子湿润了；让绿子愿意摘下墨镜，放松地发一会儿呆；让绿子爸爸吃下了一整根黄瓜并握住他的手，把女儿托付给他。这是一种缓慢的从容，时间缓慢流淌，又像是从未流淌。它凝滞了，静止了，连渡边自己也不存在了，只剩下樱花、空气、天空——这也与古老的中国哲学暗合了。

　　虽然在潜意识中，渡边也是用消沉来代替不高兴的人，但他与直子们不同——他的意志非常顽强。他对自己说，“不能这样！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必须振作起来！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的勾当。”

　　直子与木月是在传统与现代间挣扎的被摧毀者，与他们类似的渡边却在这挣扎中胜出了，让他取得胜利的最后筹码是他对直子的责任。他比他们都要坚毅、顽强，都要悲悯、无私。他是自然的存在，像是空气，感觉不到又无处不在，将处在同一空间的人们联系在一起，他是共时组合上的关键一环，是拯救者也是被拯救者。

　　四、结语

　　通过从历时、共时、聚合、组合四个角度对初美、直子、绿子、渡边的性格进行分析，我们逐渐建构起一套从初美到绿子的性格脉络，这脉络是女性一步步摆脱传统束缚，在现代社会中找到自我位置，在两性关系中获得平衡的过程。这过程对于渡边，是挣扎、发现与成长。

　　注释：

　　①文中《挪威森林》对白均出自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②林语堂.京华烟云[M].65-66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1989，10.

　　③[古希腊]荷马.奥德赛[M].陈中梅译.479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1.

　　参考文献：

　　[1]刘润清.西方语言学流派[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3.

　　[2]叶蜚声、徐通锵.语言学纲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

　　[3]陈嘉映.索绪尔的几组基本概念[J].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2（03）.

　　[4]周宁.鸦片帝国[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4，5.

　　[5][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6][德]叔本华.叔本华论生命悲剧哲学.[M].王子予编译.长春：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2005，1.

　　[7][法]卢梭.新爱洛伊丝[M].李平沤、何三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