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的老头子。
老头子今年高龄九十二,具备老年人的绝大特征:极白的发,极弯的背,极少的牙齿和极深的皱纹。但不同的是,老头子不像天底下老人一样安逸的窝在老屋里,倒是爱极了热闹。泥泞菜地,弯弯公路,赌坊闹市,都有他的一席之地。他便是我的外公,也是我父母的父母中唯一健在的老顽童。
外公爱热闹是人尽皆知的。可能是外婆走后,外公开始穿梭于乡间的棋牌室。口袋里揣着子女们给的生活费,一口气走上半个小时的公路,从他的村走到另一个村。在顶热闹的地方找好桌斗起了牛牛。我并不知道外公是输钱多还是赢钱多,总之等他玩地酣畅了,天也快黑了,再原路走回老家。子女们发现了急得跺脚:“这怎么行呢?花钱不说,万一出事了怎么办?”苦口婆心地劝告外公好一番,外公按捺住了几日,没过多久,照样乐呵呵地出门、找乐子、回家。亲人们无可奈何,于是甩甩手,随老人家去吧!
外公爱种菜也是人尽皆知的。老人家数十年来总是按时按点地去田间照料菜苗。几乎我每年夏季去乡下看望外公他总是一个模样:一顶草帽,一件纯白汗衫,军绿色的裤子提在腰间被洗得发白,脚上的解放鞋两侧还嵌着一层泥土。三年前母亲在乡下盖了栋房子,老头子扛着锄头一下两下就把房前的停车场改造成了菜地。但种那么多菜给谁吃呀?别着急,外公挑着扁担,一户户子女家走过去。今天给小姨妈家送大把青菜,明天给大姨夫家带个南瓜。母亲开了个店,于是外公很爱坐着城乡公交来我们的店里,坐在店门口的椅子上向外长久张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然后简单吃顿饭就回去了。可惜的是我们总碰不到一块儿,更多的时候是等我放学回家,见母亲指着地上的青菜:“诺,这个青豆是外公昨天刚送来的,还有这几个蒲瓜,都老得差不多了。”外公毕竟老了,估计已经看不清菜的模样了,所以担来的菜要么太老,要么被虫子咬得斑斑点点。家人们每次都是趁外公回去后偷偷地把已经不能吃的菜挑出来扔了。但谁都不愿去拒绝老人家的心意,一是知道没法子烂,二是知道这菜有多么来之不易。
外公笑起来也是特别的。曾有一次遇见外村人向外公问路,外公停下脚步,两手杵着锄头,外套搭在一肩上,笑着给对方指方向,即使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我知道外公一定是非常认真地用他的方式描述着。外公没什么牙齿,因此笑起来嘴巴就像荷苞一样深深地瘪了进去。外公的笑,总能让我想起“温润如玉”“沂水春风”一类的文绉绉的字眼,但我知道万不能这样来形容:我的外公可是一个与文艺不沾边的文盲啊。将华丽辞藻与外公相联系,就像是乡村的土地上硬是冒出了钻石,倒反可惜了这被岁月涮白的朴素。也的确是因为有这样一个温厚的老头儿,而让我觉得世间所有老人都是值得可亲的,都是要依赖人的。
长大后的我渐渐怀疑,有些事儿除了外公自己,便无人知晓。
外公活过了近一个世纪,就是从苦水里长大的。他和外婆生了八个小孩,一个夭折,两个被活活饿死。至少我是想象不出在那个多灾多难的时代,他老人家是如何一路挺过来的。我也会常常想起老家,想起结束喧嚣后独自在昏黄的油灯下静坐的老人。外公啊,其实一直都是一个人。子女们忙,便拎着一麻袋千里迢迢跑去。为了能有机会见见我们这些儿孙,拼命种着菜。每逢家人聚会,外公喝多了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话,身旁的人很难打断,也不会细听老人家讲话,只是随意应和着。有一回吃饭,外公像小孩一样红了眼眶,委屈的说;“别人不理我噜,就外孙女对我最好……”他似乎还想摸摸我的手,又缩了回去。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外公的眼睛几乎因为衰老淹没在了褶皱里,当我捕住他黯淡的眼神时,心里真的很酸很酸。现在想想,可能是天冷的时候我会记着捎些保暖的物品给老人。只是,几双羊毛袜不过是我轻点鼠标就能寄到家的东西,对外公来说,却是一辈子的记忆。后来,懂了点事儿的我开始理解当外公独自处在一个永远不会有老伴回来的老房子里时,有多孤独;在外公披着落日走在公路上车子呼啸而过时,有多孤独;在每一个清晨和黑夜,他有多孤独。当然我只能理解却无法去体会他的体会。
外公是影响我一生的人。每一年清明,他总会用清明果的面团给我捏出兔子山羊老虎之类的动物的形状。儿时的我还会因为他多给了别的小朋友一个而抹眼泪。那是我始终相信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和外公一样捏地出来的好东西。小时候陪老人家逛公园,他会仔仔细细地在地上捡起一片落叶,上翻、对折,叶尖上钩,变出一个簸箕的形状,然后笑盈盈地递给我。以至于我如今捡起一片落叶,都能情不自禁地学老人模样捣鼓起来,脑子里浮现出外公那深深陷进皱纹里的笑脸。以前啊发着誓说长大后要给外公买好多好吃的,长大后又说以后挣了钱要给外公养老。只是后来我慢慢明白外公要的都不是这些,他要的我们都能给,但不论处于何种坦荡的理由,他还是缺乏着。或许我早就认识到这一点了,只是以忙碌和距離为借口始终不承认罢了。
抑或许世间老人都如外公般温暖又孤单,世间儿孙亦如我一般想给予温暖却又放任孤单。
写到现在,其实外公一点儿也不特别。他不过是千千万万个农村老头中最平凡的一个,他把一辈子都给了土地和孩子,也留着一生的苦涩在晚年独自消化,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但他也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老人,我的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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