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特别不喜欢外婆。外婆留给我的印象是邋遢的,脸上有不少的白麻子,两个眼角经常有两粒圆溜溜的眼屎。后来长大了,不喜欢又有了更深刻的内容。
但妈对外婆一直是尊重的,也是非常孝敬的。
妈常对我们说,你外婆活得不容易。外婆是补房,大外婆给外婆留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外婆自己又一连生了七个孩子。无论城乡,晚娘常常是“老鼠钻在风箱里—两头受气”,管与不管,总被外人说闲话。外婆很体面地将大舅成婚,将大姨娘嫁出去,然而,大舅和大姨娘并不满意,说置办的家私少了,嫁妆少了。到底是多是少,我自然是不知道的,但妈说,与周围比是多得让人羡慕。
偏外公是个小气人,家里的田不少,但不知道给孩子念书,也不知道让自己享受,只知道做着钱换田的游戏。当然妈不说外公小气,而是说他老人家节俭。妈曾举了一个例子,说外公每次到兴化城里办事,晚上回来,一般是带几块豆腐干,一块豆腐干子能喝几顿酒,一只咸蛋掏了顿又顿。难怪人家说,痨病是咳出来的,钱财是啬出来的。
家里壮劳力少,但不雇长工,害得我妈很小的时候,就做着与男人一样的生活,所以,妈干农活是好把式。但妈的女工很粗糙,比如绣花、腌制食品不很在行。
外公解放前就去世了,解放后,外婆家被划为富农,可见也仅是小富之家,并没有很多田产。外婆带着未成年的老舅(最小的舅舅)过着日子。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在兴化老家过不下去了,外婆带着四舅夫妇和未结婚的老舅逃荒到了大丰。大丰地广人稀,四舅和老舅都是壮劳力,四舅虽然不识字,但头脑灵活,善于交友,很短时间内,就在大丰站住了脚。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
但有一件事又使外婆及其家人陷入了困顿。大约1961年,年青的老舅报名参军,已经通过体检,大红喜报已经敲锣打鼓地送到外婆家,某一天由公社统一召集乘车到县人武部换衣服入伍。可是,就在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外婆神使鬼差地跑到大队支书家说,自己家是富农。在那时,这可是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大队不敢怠慢,报告到公社,公社也不敢怠慢,报告到县里,县里不由分说了取消了老舅参军的资格。从此,外婆一家惨了,老舅更惨了。当地群众再不用友善目光看待舅舅外婆,文化大革命期间,外婆因此受到令人发指的摧残。
老舅人高马大,老实肯干,可就是因为是富农家庭,拿不到先进不说,老婆也讨不到。外婆为此很难受,也很烦心,多次从大丰跑到我家,让我爸妈为老舅找对象。也难怪,外婆生了四位舅舅,大舅在自然灾害逃荒的时候丢了,一直没有下落,生的一个儿子,被大舅妈拖油瓶带走了,成了别人的儿子。二舅只生了一个闺女,三舅生了一个闺女,却夭折了。传承香火的希望只有寄托在老舅身上。妈也帮说了好几个,当一听说是富农成份,对方便找出理由婉拒。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家庭出身比家庭经济状况、比文化水平高低、比长相好坏都重要。家庭出身不好,往往抬不起头来。
在老舅靠近三十岁的时候,好不容易在我们生产队谈了一个老姑娘。那是一个独生女,高挑个儿,瓜子脸,模样不错。老舅一看很满意,不久就结婚了。结婚后,夫妻恩爱,一年后,就生了一个胖儿子,外婆当然非常高兴。可是,外婆对舅妈却是日比一日地看不顺眼,说舅妈懒,说舅妈好吃,说舅妈半吊子(不懂事理),总之是一无是处。我妈也想不通,怎么会是这样。我妈常劝外婆,人家是惯宝宝,有一点看不惯的地方,带谅点,只要弟弟喜欢,只要她能与弟弟一块过日子就行了。你看不下去,儿子女儿家走走。可是,外婆“闭不上眼睛”,一直把持着家政,对舅妈也越发挑剔。终于,在表弟不到十岁那年,舅妈在一次回娘家省亲时,跟一个光棍跑了,采取种种办法也没能拉回头。
本来,几个儿子女儿家的经济条件还都说得过去,外婆可以颐养天年,因为老舅妈出走,外婆只得帮助老舅料理家务。外婆个头不大,由于整天操劳,眼睛整天淌眼水,腰弯得像一把弓。每年寒暑假,外婆都带着年幼的表弟到我家来。表弟从早到晚都拖着弯腰驼背的外婆。妈妈见此,往往叹息。
外婆几乎每次来,爸都没有好脸色,我们曾责怪爸不该这样,“外婆活得不容易,我们应该帮帮她”。于此,爸总是话里有话地说,“你外婆良心不好”。妈妈听爸这样说,总是厉声喝斥,“你话多哩,妈帮我们帮得少吗,在我们锅揭不开的时候,不都是妈接济我们”。爸不再吱声,我们更不便追问。后来,我还是从爸那里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原因。1962年,我爸得了一场病,一年卧床不起,家里人,包括我爷爷都认为爸没治了,外婆曾劝妈改嫁,妈不忍扔下我们姐弟五人,予以坚决地否定,变卖首饰为爸看病。到底是不是这样,我也说不清楚,但爸一直耿耿于怀。
生活给了外婆太多的磨难,但外婆活得却很坚强,也算长寿。一九八四年暑假的一天,舅舅托人带信来说,外婆病重。第二天,我就和弟弟陪妈去看望外婆。
真是惨不忍睹,外婆躺在堂屋西墙边的一张芦席上,有小鸡在席上走来走去,屙下一摊摊鸡屎。外婆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躺在席上一动不动。妈妈一进屋就扑到外婆身上大哭。外婆的意识还是清醒的,知道妈妈来了,不断地张嘴。我一看懂了,外婆是想喝水或者想吃东西。于是,弟弟到附近的商店买了两瓶罐头,我跪在席上一勺勺地喂着外婆,这时,一位舅妈走进来了,大声嚷道,不能喂她吃啊,一吃就拉,哪个为她洗啊。我当作没听见似的,仍然一勺勺地喂着外婆。其实,外婆是一盏耗尽油的灯,燃烧的只是残余的灯芯。没几天,外婆就走了,享寿九十岁。
外婆走的时候,老舅还是孤身一人,表弟还小。外婆离去,有着太多的遗憾和别人对她的太多不解。随后,大舅走了,三舅走了,老舅过着困窘的生活,表弟也是勉强过日子。
我所知道的外婆是零碎的,我所懂得的外婆也是不全面的。妈妈似乎也不全懂,面对娘家的不景气,常常潸然泪下地感叹,你外婆前世里作的什么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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