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读《人间词》时常绕不开一些苍凉的“尾巴”,这些美丽的煞尾“言近而旨远,意决而辞婉”。它们看似静安先生的煞尾惯技,却句句笔力千钧,意蕴深刻。静安先生在诗词方面别具只眼,而在词的收束处的递进与转折更是意味深长,富有一种苍凉的美感。本篇文章围绕《人间词》中这些独特的煞尾而展开,在与唐诗宋词中与之句式相似的句子的对比中,展现出静安词收束处的特色,并对其中苍凉意境的形成原因进行了深入探讨。
关键词:王国维;《人间词》;煞尾方式;境界说
王国维尝言诗之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唯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唯诗人能写之。”
他的《人间词》中或叹伤春、或言悼亡、或写艳情、或描摹风俗、或感物华与时事。这位胸中溢满叔本华式悲观情怀的诗人“偶开天眼”所感悟的红尘万象里充满了沉郁的哲思。不管是自然风物的变化,还是人世中寻常的悲欢在他的笔下却显得格外的沉重。王国维的词里,个体生命之苦楚、时光之伧俗所带来的伤痛并不亚于国家的风雨飘摇以及时代的不幸。正如其所言“境略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也就是说,不论诗人写出的是什么,只要是真的、是美的,就是有生命力的,美的世界里无所谓等级的高下。但是不管怎么说,王国维的诗词是属于第一种境界的
诗人的境界。
透过其诗文作品的字里行间,会感受到某种令人困惑已久却无从表达的感受,他虽处于常人的世界,但其思想境界却远远高于常人,他可以言常人之所不能言,其作品所展示的人世百态要比常人的世界深刻得多,这不得不说王国维是位真正的诗人。他的深邃思想往往表现在其沉郁悲怆的情怀里,而他的沉郁又在一类词中表现得相当明显,并且这些词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煞尾处忽现转折或者递进,整首词的意境突然流转,一种悲剧式的美学观喷薄而出,哲理、情感亦随之进发。
一、似成定式的煞尾之特点管窥
读《人间词》时常绕不开这样一些苍凉的“尾巴”,如:“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封侯觅得也寻常,何况是封侯无据”、“人间总是堪疑处,唯有兹疑不可疑”、“已恨平芜随雁远,暝烟又界平芜断”、“自是思量渠不与,人间总被思量误”、“已恨年华留不住,争知恨里年华去”等。
首先在句式上,后一句中所提及的事物在前一句中已经出现,且后一句在句意上都隐含着对前一句句意的微弱否定。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煞尾的技巧似乎已经成了王国维的惯用笔法。但根据这类句子的句式特点推究开来,这样的煞尾方式在唐宋诗词中也并不少见,如“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李觏《乡思》),又如“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踏莎行》),再如“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欧阳修《玉楼春》)。这些词句的后一句的意蕴是前一句意蕴的延伸,在递进之中,不觉拉长了空间的范围,情感也随之延展到更渺远更广阔的空间。
“已恨碧山相阻隔”一句中,作者的视野先是被碧山切断,而后一句“碧山还被暮云遮”中,阻隔了诗人视野的碧山又为浮云所层层遮蔽。用钱钟书的话说就是“天涯虽远,而想望中的人更远”,从而令人产生这样的感受,视野越是模糊,诗人的愁绪就越是清晰。同样,“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一句,荒草尽头是高山,离人又在高山之外,距离延长了,思绪也延伸了,情感也因此而变得绵长。
这样的煞尾中似乎都提及了人类的某种与生俱来的生理局限。从词的字面意义来看,不管是“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还是《人间词》中“已恨平芜随雁远,暝烟又界平芜断”,表现的都是人之眼力的局限。句子描写的大概是:漂泊在外身不由己的游子,遥望家乡时因为现实的山长水阔、路途渺远而导致眼力无法触及自己想看到的事物,只能靠藏在内心的思念之情延伸到内心向往已久的目标,从而通过无限感情来弥补有限的目光。“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和“已恨平芜随雁远,暝烟又界平芜断”两句描写的景物极其相似,并且似乎还都隐含着对某种难以实现的理想的感叹。但是欧阳修的词侧重于借景抒情,景物是情感的寄托与宽慰,尽管“平芜”、“春山”拉长了作者与其友人或是理想的距离,但在情感上,不管是“平芜”还是“春山”都是作者感情的延伸。虽然作者心中是无奈的,但是“平芜”、“春山”与作者内心的感情并不是相对立的而是相交融的。而在王国维的词中,景物反而加重了情感上的悲哀,其中“暝烟”阻隔了情感的绵延,本来作者对随雁远去的平芜已经是感慨万千,加上“暝烟”的阻隔,情感上是“恨”上加“恨”,此时由悲哀之境转入苍凉之境。欧阳修的“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一句在情感的变化上倒是和王国维的“已恨平芜随雁远,暝烟又界平芜断”有些相似。欧词中作者希望通过梦来实现清醒的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事,可是自己又因心头的愁绪难以入眠,这便使得清醒时的苦恼之上又蒙上了一层无奈。“灯烬”加深了作者情感上悲的成分,后一句是前一句悲哀的递进,于是作者的内心由无奈转入更深的无奈。
但不管怎么说,王国维的词句所选择的意象“大雁”、“暝烟”要比欧词中抽象的梦、燃烬了的烛灯更为凄凉,因此给人的主观感受也更为强烈,其中赋予读者的是一种沉痛之感,而这种沉痛又把读者拉入到他的情感与哲学思考中。透过“已恨平芜随雁远,暝烟又界平芜断”一句的字面含义,这样的煞尾可以使我们联想到另外一种“感情的境界”:一个人付出千辛万苦去追求某种理想却终究无法实现,但是这种理想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长成神圣不可侵犯的信仰之花。他不因自己的失败而贬低理想的价值以获得精神上的安慰,他宁可自己慢慢吞咽消化这样的痛苦而对理想始终无怨无悔。字眼中凄凉的风景与我们联想到的世界相互交融着,它们之间的张力让读者感受到一种深刻的苍凉之感。笔者这里的“苍凉”是借鉴了张爱玲的文学观念,“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是一种启示”,苍凉给人一种更深沉的回味,意味着广阔的思考空间,因此笔者认为用苍凉来形容《人间词》里这样的煞尾是合适的。
由此说来,个人认为《人间词》这类煞尾中,句式上的迂回和句子中蕴含的具有启发性的苍凉感是这种似成定式的煞尾的特点所在。在这样的煞尾中,后一句或是掉转一笔,或是翻进一步,在转折或者递进之间,哲理自然流露,而这样的表达韵味深挚且游刃有余,诗人的情感在瞬时间的转笔中进发,铸就了这字里行间的曲折与张力。
二、苍凉特点之形成原因探索
王国维的《人间词》中那种发人深思的苍凉感到底从何而来呢,这与他独创的“境界”论不无关系,然而“境界”论又与叔本华的哲学有着密切的联系。
在第一部分关于《人间词》与唐宋诗文中递进式煞尾的比较中,我们可以发现王国维词中的景与情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借景抒情或是融情于景。在他的词中,我们会发现有时候景与人的情感之间是存在距离的,因此在递进之中,一开始的悲哀会转入一种苍凉。但王国维的词中景与情之间为什么会产生距离呢,笔者认为这是由于王国维的词中始终有一个“我”——清醒而自觉的生命个体的存在。于是,在哀景之中,王国维会去思考那个导致悲哀的终极原因,而不是选择融情于景式的安慰。正如晏殊在《浣溪沙》中面对“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的景象时,发出“不如怜取眼前人”的劝诫,既然伤春无用,不如抓住当下的美好。而王国维面对“几度烛花开又落”时得出的“何物樽前爱与乐”,即当前的悲欢根本不算什么,根本没有意义的结论,否定了以前之后,发出“人生须信思量错”的慨叹。晏殊与王国维的词中都蕴含哲理,而晏殊是把哲理作为安慰自己,使自我解脱的工具,因而旷达乐观。而王国维却试图向哲理深处探求人生真谛,当他以叔本华式的悲观否定了过去的记忆和未来的希冀,再否定当下的悲欢后,发现曾经努力追寻的一切都是虚空,此时情感中便装满了执着与痛苦。他生命中的那个“我”,那个清醒而孤独的个体,既让他看到了希望,又毁灭了他的希望。因而他的词句中渗透着一种悲怆的痛感,这种沉痛加之哲学的启发便呈现出苍凉的美感,读者读来,会觉得有种直指人心的感觉,不得不承认王国维词中深邃的诗人境界。
王国维是一位能够见证苦难的哲学家。正是其对生命个体的肯定,为他开辟了一条全新的美学道路,于是他为文学而文学,为审美而审美。他用自己的生命经历苦难,见证人世创伤,文字中饱含真正的生命体验。于他而言,个体如果不见证苦难,文字就会失重,而不把苦难转化为其内心的“痛苦”,文字同样也会失重。所谓“境界”,当是对于生存的洞见,对于生命与苦难的体悟。
由此,笔者认为境界不是简单的融情于景或是情景交融。实现文学作品的境界的前提是发现“我”,发现“我”之为“我”的生命个体的存在。境界之为境界的奥义在于:只有外在世界进入我们的视野才能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才能被我们心灵感受到,才能成为内在世界的一部分,因此才与外在世界有了区别。“无我之境”如叔本华所说的“在以物观物中,因了客体的美,纯粹的认识的那种特性已经从意识那里毫无阻力地,因而也是不知不觉的移走了意志……于是剩下来的是认识的纯粹主体,甚至不带有关意志的一丝残余。”而有我之境则是在“存欲”状态下形成的一种境界类型。它“由一对象之形式越乎吾人知力所能驭之范围,或其形式大不利于吾人,而又觉其非人力所能抗,于是,吾人保存自己之本能,遂超乎利害之观念外,而达观其对象之形式,如自然中之高山大川、烈风雷雨,艺术中之伟大宫室、悲惨之雕刻象、历史画、戏曲、小说等皆是也。”
三、结语
这些曲折的煞尾背后有一个执着而痛苦的生命个体,当人与灵魂维度的皈依,对生命个体的发现使王国维走上了一条个体思维的道路。从此之后,人与灵魂维度的任何一个根本问题对王国维来说都始终是个人的,是个人的精神事件与精神遭遇,都是一些绝对性的问题,而这些都与民族群体无关。但当其带着“忆挂孤帆东海畔”的理想上路,发现在一切努力之后,曾经所追求的一切都是虚空的时候,便只剩下“只恐飞尘沧海满,人间精卫知何限”的深长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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