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冬天的午夜,开夜车的姜伟远远地就看见酒吧前一个人在张牙舞爪的拦出租车,车刚开过去,一个女孩就跌跌撞撞地一把抓开车门坐在了他的旁边,一阵浓烈的酒精味,呛人的烟味和廉价香水混在一起,即使在这天寒地冻的冬天,还是刺鼻的让姜伟不禁打了一个喷嚏。女孩外在副驾驶座上,显然是喝多了。对于长时间在晚上开出租车的姜伟来说,这种状态的女孩的职业性格,他大概是了解的,歌舞厅靠自己的肉体换取金钱与虚荣的小姐。他厌恶她们,因为同样为了生计,他更相信靠自己干净的汗水在这个广阔却无他们立锥之地的地方争取一块站脚之地的劳动。他觉得身旁坐着的这个穿超短裙,化浓妆,将头发弄得跟发了疯的狮子一样的女人是恶心的。
“去哪?”姜伟用僵硬的不带感情的声音问道。
“去哪?我去哪?”女孩微张醉眼看着姜伟,像是在寻求一个答案。
“你家在哪?”姜伟用他面对“这类人”时惯有的冷漠语气问道。
“家在哪?家?”女孩冷笑了一声,“我没有家,没有家!他不要我了,他们不要我了,都不要我了……”女孩有了哭腔,“都不要我了”女孩似呓语一样说道。“没有家,没有家”女孩又哭又笑,脸上的妆已花了,脂粉夹着睫毛膏,黑一道白一道,有几分恶心又有几分滑稽。
姜伟的不知道那块被触动了,心的某个地方突然变得有些柔软起来,语气也柔和了许多。“那我送你去哪?”“随便!”女孩胡乱摔了一下胳膊,“哎,到底去哪?”姜伟看看女孩,她显然被酒精淹没了意识,已经睡过去了。他无奈的看着女孩,“我冷,我冷……”女孩不住的向车座里靠,他看见女孩的身体在单薄的衣服里正在瑟瑟发抖,他竟恻隐心大发,脱下自己外套盖在女孩的身上。女孩感觉到了他的动作,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别走,别走,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女孩近乎是乞求的语气,姜伟听后不禁生出了怜悯,他接着有制止了自己,“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种人不值得可怜。”然而当他侧头看看女孩,她的脸上明明还满是小女孩的稚气,此刻她在一个陌生的男人身边睡得像婴儿一样。他还是决定把女孩送到自己的住处收留她一晚。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姜伟将车交完班,哈着热气回到住处,还给女孩买了早餐,想吃完早餐就打发她走。他推开门,女孩已经起床,脸已经洗干净了,果然是张孩子的脸,十七八岁的样子,姜伟看见后不禁苦笑了一下,才这么小。
出乎姜维的意料,看到他时女孩竟显得十分窘迫,这显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女孩不断往穿着的姜伟的一件衣服里缩,瞪着似无辜的大眼睛。“哼!”姜伟不禁苦笑了一下,冷冷地说了一声“没怎么找你,昨晚你喝醉了,在我车上睡着了。”女孩稍稍安了心,眼睛却依然瞪着姜伟。“呶,吃早餐吧!”姜伟将买的包子和粥举到女孩面前,“吃完就走吧。”
没有接过包子,女孩趴在床上哇哇地大哭起来。
这一哭可把姜伟哭的手忙脚乱了,二十六岁了还没有过女朋友的姜伟不知道怎么哄女孩子,女孩这一哭把他哭乱了。“哎,我没怎么着你,别哭了。”姜伟伸出另一只僵硬的手推了推女孩的肩膀,“真的,别哭了。”姜伟想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没想到女孩哭得更大声了,趴到姜维的肩膀上大声嚎啕起来。“没有人关心我了,我不认识你,你却对我这么好。”女孩哭的鼻涕眼泪横流,原来是这样,姜伟放下了一半心,有对女孩的经历有了很多好奇和关心。他好不容易以一个憨笨的男人的言语哄得女孩停止了哭泣,他接来水让女孩洗洗脸和手,让她吃早餐。
女孩异常乖巧,完全于昨晚那个张牙舞爪的身影联系不起来。
“你说没人关心你了,你失恋了?”姜伟唯恐提起伤心事惹得女孩哭泣,因此说得十分小心翼翼。
“没恋过那有失啊?”女孩拿起了一个包子。
“你爸妈呢?她们也不关心你嘛?”将为正要借说到爸妈教训一下这个小女孩,你小小年纪,干这种工作,你爸妈该多么难过啊。
“他们不要我了。”女孩抢先一步说道。
姜伟满脸疑惑的看着眼前这个女孩。
“不可思议吗?”女孩等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姜伟。
女孩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向在讲听来的故事一样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叫小倩,今年十八岁。妈妈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去世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一直跟着奶奶长大,直到十岁。十岁那年,仅见过几次面的爸爸从遥远的南方来了,要接我去青海上学,我开始为能上学而十分兴奋,可是一想到要离开奶奶,跟着从未给过我笑脸的爸爸去遥远的青海跟从未见过的后妈和婷婷生活在一起,便又害怕又不舍。‘奶奶,我不想去,我要跟你生活在一起’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哭着对奶奶说,‘胡说,你不趁着机会好好去念书,将来有出息,奶奶白疼你了。’奶奶含着泪强装严厉地说,之后我么么俩抱在一起哭了整整一夜,然后我就被那个叫“爸爸”的男人带走了。
一路上,我幻想着青海的家的样子,想象着后妈和婷婷的样子,我也可以像其他的小朋友一样叫一声妈了,还有个可爱的小婷婷,有些兴奋,可是他们会对我好吗,我又有些担心。我想问问爸爸青海那边的事,可是这个有着铁面一般的男人却让我望而却步。奶奶在干什么呢,我眼前总出现奶奶拿一块冰糖塞进我的嘴里笑咪咪的样子,眼泪总忍不住要跑出来。我就这样在颠簸的火车上独自思忖着,一会儿喜一会儿忧,火车的那头是未知的,另一头越来越遥远,我处在中间,像处在一片无际的荒野一样孤独、好奇、恐惧。
一进家门,我看到到处是脏乱的,后妈似乎并未多看我一眼,婷婷倒是看了我一眼,却很快跑了,我的心咯噔一下,宛如掉进了一个黑窟窿。‘扫扫地’爸爸指了指扫把说,我吃惊的看着这个男人,以为自己听错了,‘扫地’男人语气带着不可更改的生硬,告诉我‘你没有听错。’,我拿起扫把,泪水像泄开的闸门,厄运就是从那天开始的。那年我十岁,从此就成了这家人的保姆,扫地洗碗做饭,干各种活。
刚去新的环境,我一点也不适应,青海海高气压低,生活习惯,食物饮品也与北方大不一样,吃着不熟的食物,喝着有怪味的水,我整天整天的生病拉肚子。然而除了爸爸给我几个药片以外,再没有人多关心我一下,少干了家务活还要遭到训斥“从小从土里长起来的农村娃娃,哪那么娇气!”后妈看也不多看我一眼,婷婷更是一副“你到我家来干嘛”的容不得他的样子。开始的时候我不想吃饭,因为总觉得饭是生的,也没有人管我。饿了想找点吃的,想不到后妈让婷婷看着我,“你不是不吃吗。原来是偷着吃啊。”他们把食物拿起来,不让我吃。我除了呜呜的哭,什么也做不了,我想起听过的灰姑娘的故事,想起在她生病时整夜不睡看着的奶奶,恨不得一夜跑到奶奶身边去,可是我记得奶奶的话,要好好念书,不管怎样,在这里能念书。
我始终是孤零零的,没有人关心,我多么想有人能注意我一下,我想看看,如果我不见了,他们会不会着急。于是有一天,我故意晚回家,希望爸爸能去学校找我,然后我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趴在爸爸的身上哭很久很久。可是我等了很久,天都要黑了,也没有人来找我,我想他们去别的地方找我了吧,不会急坏了吧,于是自己回家去。可是回到家的时候,爸爸,后妈还有婷婷正在看电视,想没有我这个人一样,‘把厨房里的锅碗刷出来’爸爸看也没看我一眼说到。我惊讶的想着眼前的一切,默默地走进厨房,饭早已没有了,脏乎乎的锅碗都像是在嘲笑我一样。我抓起勺子,恨不得把那三个人一一拍死,然后把自己也拍死,结束这噩梦般的生活。可是我又想起奶奶的话,要听话,要努力念书。我摸了摸眼睛把锅碗收拾干净,饿着肚子去写作业了。
我在学校里努力念书,成绩很好。期末考试,我拿着奖状,幸冲冲的跑回家去,我想让爸爸高兴高兴,希望他能冲我笑笑,可是只有婷婷在家,婷婷其实只比我小两岁,她却是家里的娇娇女,什么也不干,他妈的,人跟人怎么这么不一样。‘什么奖状,我看看。’婷婷说着一把抓过去撕成了两半。‘干什么你?’‘不小心撕的’婷婷蛮横地说。‘你是故意的’我愤怒了,‘故意的又怎样?你这个没妈的孩子!’我愤怒到极点了,推了婷婷一下,两人便厮打起来,这时后妈回来了,看见后拼命地抓着我,婷婷趁机对小倩又踢又打,看,这是她抓我留下的疤。头发下面这长长地一道。她们娘俩打我一个,爸爸回来还告状说我欺负婷婷,爸爸也训斥我。爸爸说,妈妈的脑子不太清楚,婷婷还小,你不知道懂事点吗?我当时觉得这哪是个家啊,是地狱啊。我要逃出去,要回奶奶身边去。于是一天晚上,我自己悄悄的走了,我记得火车是从北面来的,于是我朝北走啊走啊,走了很久,可是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看看四周黑乎乎的一片,害怕起来。于是又往回走,可是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迷路了。最后不得以求助于警察,把我送回了学校。那次爸爸打了我,对我更不好了。
从那以后我多次离家出走,可都无疾而终。我出去总要吃饭,我知道要回奶奶身边得坐车,于是偷偷拿了爸爸的钱。这下可不得了了,‘供你吃供你喝,你还偷钱!’‘小混蛋’爸妈拳脚相加,打得我半死,我不能让这两个疯子打死我,不能让她们好过,于是我打电话报警说有人虐待儿童,可是警察不但不管,却换来更严重的异常拳脚相加。我在这种生活中已经麻木了,只有在学校的时候我还在努力学习。可是有一天,同学们都不跟我玩了,还对我指指点点的说我是小偷,是没妈的孩子。原来是婷婷在学校里散播的这一切。
我感觉自己快要活不下去了,我想到了死。可是我还想着奶奶,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关心我的人,我死了,奶奶该多么伤心啊。我要回奶奶身边去。‘你送我回奶奶家去。’有一天我向爸爸提出,‘你知道来回要花多少车费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我不送你!’。我已经不会哭了,眼都哭干了,反正都说我是小偷,我也就是了吧,我悄悄地拿别人的一点钱,我要自己攒钱,回奶奶家去。后来老师抓住她拿同学的钱,叫来了爸爸,说她手脚不干净,要让他退学,爸爸便又是一顿毒打。被打后我就跑到外面,整夜整夜的不回家,我觉得即使在外面冻挨饿也不回到那个地狱强。
直到后来,一天晚上我在外面瞎逛的时候碰到了一个老师,一个男老师。男老师让我住到他的宿舍里,还给我买好吃的,我很是感动,老师真是太好了,可是后来,他妈的,那个老师不是人!男老师骗我跟他上了床,十五岁我已经有了例假,我怀孕了。爸爸发现了,骂我是不要脸的东西,再也不要这样的女儿,我倒觉得畅快,恨不能从来跟这个叫‘爸爸’男人没有一点关系。做了人流,我早就不是什么干净的女孩了。爸爸害怕了,这才把我送回了老家。
我心里那个高兴啊,终于可以看见奶奶了!
没进门我就大声喊奶奶,叫出‘奶奶’那俩字的时候,我心里那个痛快,那个敞亮啊。可是从奶奶的屋里出来的一个堂嫂,我急忙追问,我奶奶呢,我奶奶哪里去了?堂嫂告诉我,奶奶两年前就去世了。奶奶去世了,没了。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唯一关心我的那个人去世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问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我像发了疯一样吼道,我抓着爸爸的衣服,拽啊拽啊,直到把他的上衣都扯烂了,抓的他的脸上一道道血口,这次这个男人却没有打我。我哭啊哭,我只记得眼前一晕,后来醒来的时候,堂嫂说我已经睡了三天了。醒了我一想到奶奶,我继续哭,我不想活了我要去找我奶奶。堂嫂安慰我说,‘奶奶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你得争气啊,不然奶奶地下有知也会不安心的。没了奶奶,你跟着嫂子,我没有孩子,就当你是我的孩子了。’我听了那个感动啊,这是除了奶奶以外最关心我的人了,我慢慢地又想活下去了。表嫂带我到地里干活,过年过节也会给我买好吃的,买衣服。我以为自己有了正常人的生活。可是,是不是我命硬克人啊,仅仅一年的时间,表嫂就病了并且是肺癌。家里没有钱,可病得治啊。我想,我一定得挣钱,给表嫂看病。于是我就跟着村里的一个人来这里打工了,那年我十六岁。我想,不管干什么,能赚到钱就行,不然就来不及救表嫂了。那个人就领我去了酒吧,说是给客人端茶倒水。在青海的时候,我成天给那一家人端茶倒水,这活我会干。我一想,端茶倒水就能赚不少钱,能给表嫂买药了,真是高兴啊。可是,我去给客人倒酒的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头子竟摸我的屁股,我一闪,他看着我坏笑,拧我的大腿。这让我想起了那个老师狼一般恶心的面孔和那次的疼痛寒颤。我越闪他越拉我,到处摸我,吓得我钻到桌子底下,满桌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用脚蹬我,给我叫小妞,让我出来,我就不。后来那客人恼了叫来老板,老板一来就给我一巴掌,转过脸去给客人赔不是。我晚上吓的都睡不着直打哆嗦。同宿舍的一个姐姐说,既然来这了,干的就是这工作,你随了那帮男人得意,他们就给你钱。等你慢慢会了,你可以多给他们要钱。别傻了,你这样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工作了,反正我也早已不是什么干净的人,还能快点挣到钱,于是我就慢慢学会了怎么让那帮让我看一眼都觉得恶心的老男人开心,我收入也不错。我觉得做得最好的事就是赚到了钱,孝敬了我那表嫂。虽然没留住她的命,可是好吃的好穿的,我都给她买了,她走的也算比较安详。
说到这里,小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表嫂是前年走的,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没有家了,一个人在这里晃荡。”
“那你怎么没找个别的工作?”姜伟问道。
“哼,你说得轻巧。我几乎就没怎么念书,字都不认识几个,哪里有工作给我呀除了那里,再说我已经习惯了,反正就是这样了。没人要我,也没人关心我,我自己吃好穿好,活一天算一天吧。”
“可是你才十八岁。”
“那又怎样?再年轻,没人待见的生命也是赖活的,没什么意思的。”小倩无所谓地说。
“我待见你!”姜伟坚定地说,“你太不容易了”姜伟又有点羞涩。
在讲自己故事时还一直平静的小倩听到姜伟的话眼里却立马涌出了泪水,笑了一下,是纯洁真诚的那种笑,“谢谢你,谢谢。你是我在这个城市碰到的第一个真心关心我的人,谢谢。”小倩泪流满面,姜伟的脸上早已是满满的泪水,眼前的这个女孩,身后的这些故事,他觉得都和自己有密切的关系。他想要结束那些不幸,给这个很少得到温暖的女孩一些温暖。“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没车没房。”
眼前这个男人,真的要照顾她一辈子。小倩怔怔的看着这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男人,她感到有暖流流过了她长久以来冰冷的身体。她走过去,抱住这个男人,用力在他的脸上唇上亲吻起来,她恨不能把自己都给这个男人。
姜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自己躺在床上,揉了揉眼睛,突然想起了小倩,像做梦一般。他急忙转过头去看看,可是身旁没有人。难道指的是场梦吗?不,姜伟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小倩,小倩……”他喊了很多声,可是没有小倩的身影。他发了疯一样的出去找,始终没有再见到那个叫小倩的女孩。可是他确定,那不是一场梦,小倩那纯洁的面孔依然在他的眼前,那些悲伤的故事他依然记得,坚强善良又无助的小倩曾经来过。
从那以后,晚上经常会看到一辆出租车在某个歌厅的前面久久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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