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
　　
　　夕阳在湛蓝的天空开始变幻，仿佛凡高的油彩倾倒在天上，色彩浓郁瑰丽，没有迷狂，却很温润。
　　
　　我不再随他生生死死，一路而去。我想家了，痛彻心肺。我无法让他为我放弃，不想再次求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明天他又要离开，永远地离开。我没问，不愿他的行踪成为挥之不去的牵挂。
　　
　　我不再坚持，我不能与他同行。
　　
　　总在最后关头放弃。我想，这与奶奶有关。我家独门独院，奶奶住在西厢房，厢房里藏着许多稀奇古怪的零食，却从不轻易给我。待嘴馋了，小猫样温驯地偎在奶奶怀里讨时，奶奶也是半遮半掩，要我自己去寻找，找到什么就给我什么。奶奶越藏越隐蔽，我却越来越没有耐心。在一次我满厢房翻箱倒柜，要接近藏物时，我忍不住哭了。当奶奶边骂着促狭鬼边打开黑檀木匣子，塞给糖包枣仁时，我并没有破涕而笑，反而哭得更伤心了。我觉得总是失败，开始无由地憎恨黑色的东西。
　　
　　呆在黑暗中，会心慌意乱，我要亮着灯火才能睡去。一觉醒来，没有灯火，我便倚在窗前，望着星空。星光在厢房的木板上斑驳地逡巡。顺着微弱的光线，我看见后门没有关闭。我就穿着白睡衣走向虚掩的门扉。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不小心推开了外面的世界。
　　
　　香
　　
　　山里清冷，夜的雾气肆无忌惮地弥漫。四周寂静的出奇，远处传来隐隐的剑气之声。我好奇心生起，忘了恐惧，沿着几株修竹，一径花香，高一脚低一脚地蹒跚向前。
　　
　　昏暗的月色下，一个身影裹在剑光之中，不逊公孙舞剑，好似敦煌飞天，舞得百花缤纷，万木萧萧。我注目凝视，渐渐魂不守舍，不知身在何处。
　　
　　忽地白光如练而来，我一惊一闪，脚下一滑，人已前倾，堪堪着地时，一只手轻轻地拉起，温厚而有力。
　　
　　“你好，我是星。”他没有放开我的手。
　　
　　“没人问你。”我内心有些愠怒，却没有缩回我的手。
　　
　　“哈哈，这么晚穿着睡衣出来啊！”
　　
　　我一下子脸红起来，慌忙抽回我的手。
　　
　　他把剑递给我，然后拉着我的手，跑到山坡上，我竟然没有拒绝，安心地坐在他的身旁，望着满天繁星。星星闪烁，好象无数萤火漫天飞舞。
　　
　　起身时，我才发觉我一直反手握着他的剑。他用整整二个月教会了我一套剑法，反手持剑却成了我无法改变的姿式。
　　
　　中秋月圆，有云拂影。他要离开了，他要去了一件心愿，一件与我无关的心愿，却是他人生中不能不了的心愿。我没有挽留，也没有乞求，我不愿他留在身边而一辈子不开心，也不愿他为了我而放弃他的追寻。他这一走，还会不会回来，还能不能回来，我不知道，但我愿意等，因为我别无选择。
　　
　　月已西斜，白露渐重。已是分手的时刻。我反手握剑，为他舞一回惜别的剑。泪雨、行云、静月，剑起三式，我一一为他演绎。收剑时，我依然反握剑柄，割破了手腕，血沁殷红。我握剑的姿势不对，但从我接过他递来的剑开始，就一直没能改过来。他说这是致命的弱点，他却不知道，这也是我的致命伤，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剑已刺穿了我的心。
　　
　　相
　　
　　从小，邻家伙伴说起何大姐，就如见到天仙一样，总是露出无比艳羡的眼光。我虽然没觉得她有多美，但她的微笑却给我很深的印象。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她都面带微笑，好象微笑与生俱来，就象永不凋谢的大朵芙蓉花。
　　
　　微笑，也象一粒种子，种进我的心里，虽然这么多年来，种子还没生根发芽，也没有绽放。但我愿意就这样深藏着，而没有将它遗弃。
　　
　　他离开的日子，忽然明白，人生有喜有悲，很多事不会随着情绪的改变而改变，为什么要哭呢，为什么不笑呢？我要将笑开成伸出窗台的吊兰，绿色着整个春天。
　　
　　每个人是不是都有另一面？内心悲伤，脸上却凝着笑意，这微笑是不是也成了一种假相。当人学会了掩饰和虚伪，我相信，人就为自己戴上了永久的面具。
　　
　　他走了，思念却来越重，却不能把悲伤露在脸上。我答应过他，要快乐地生活，可快乐与忧愁是冤家对头。蒹葭苍苍，在水一方，快乐似逆水行舟，需要洄游溯之。我要快乐，开始找伙伴游戏，帮家里做事，陪奶奶聊天，在夜晚舞剑。一整天无忧无虑，我觉得快乐极了。只是静下来一个人的时候，他的身影就会跑出来，盈满心怀，把一天中辛苦积攒的快乐一下子击成碎片。快乐轻如空气，看得见却抓不住。
　　
　　奶奶就象长长的河岸，让每夜诉说的心事缓缓地流淌。思念却如重重的山峰，阻挡着如水心事的去向。当我不再依偎着奶奶时，奶奶默默地为我准备了行囊：“女大不中留啊，去吧！”
　　
　　又是月圆之夜，背上奶奶为我整理的紫色双肩包，带上他留给我的剑，跨上枣色的小红马，我踏上了追寻心中的思念之路。
　　
　　襄
　　
　　雅丹地貌的沙质城堡孓然矗立，如血的背景下，我握剑伫立，面前的戈壁滩无比辽阔，视野极处，天地一片苍茫。
　　
　　残阳下，两个小白点，远了又近，近了又远。混同莫辨。我根本分不清哪个是他，也看不清他们的一招一式，我根本帮不上忙。我能做的只是紧紧抓住小红马的缰绳，一起屏息敛气，不在他们酣战正烈时，发出声响，其实即使马嘶长啸，他们也未必听得到。
　　
　　他们相约后，从天山比剑而下，转战昆仑，又一路辗转到戈壁。他们白天比武，晚上歇息，在月光下一起举杯喝酒。生死相拼，又情同手足。
　　
　　我问他，什么时候会结束？他说，不分胜负不会结束。我问，怎样才能分出胜负。他回答，一个人倒下。我说，你们这样比武不象是生死之战。他笑了，这样比武不是很好吗？为什么非要分出胜负啊！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比武，我在身边，他可以暂时收剑，我不在了，他们又会继续比下去。我不知道这场比武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也许只能以生命的付出为代价。
　　
　　戈壁滩上空的月清冷而悲凉，我舍不得离去，月落下去，又等着月升上来。我没陪他们喝酒，要让思绪保持清醒。我不哭，泪就在心里风干。月光下，我露出微笑，他说好美。他又要握住我的手，我却将手指向空蒙的远方。远方在哪里，我不知道。明天他们又要转到下一个地方，我没有问，心里没有了惦念，一切就淡了，就会如云雾般散去。
　　
　　我说，我迢迢而来，却没能帮上你的忙。他又笑了，说站在这里对我就是一种帮助，就是一种安慰。那一刻，我心动了，泪又下来了。真想和他走下去，只是在这场比武中，我是多余的。在他心里，我只是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灿烂一瞬，就要陨落。
　　
　　“湘是泪相，云是雨盘”，我听到了风中的低吟。
　　
　　乡
　　
　　一个人的回程，是孤单的，路也变得漫长，但我愿意。面对故乡，我可以纵马奔驰。
　　
　　曾经繁华的丝绸之路，淹没在漫漫尘土中了。在玉门关，我不再回首西望。到了敦煌，我走进洞窟，凋零的佛像和发黄的经册犹记着历史的沧桑。绕过西安，在乡郊野外的茶楼馆肆阅尽人世浮华。过了洛阳开封，跨过黄河，中原大地的烽火狼烟也已消逝在岁月之中。离开南京，秦淮河的桨声灯影也在背后了。
　　
　　杭州西湖边我留连不去，江南的杏花烟雨，那么地熟悉，春已到，莺飞草长，杨柳依依。故乡的蛩音已在心头。催马疾走，我并没有近乡的怯意。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才能给我永远的安宁。
　　
　　在家乡的溪边停下，十里清溪一直蜿蜒到家门口，溪的南边是如火的枫林，溪的北边是浓郁的榕树。那断桥依旧还在。我在桥边解下佩剑，捧起溪水洗涤一路风尘。天光水影中，再舞一回剑，舞到云舒云卷时，我已心静如水。我把剑沉入溪里，随带把记忆掩埋。
　　
　　引马饮水，然后催马独自归去。我回来了，篷尘万里，归来我仍是一颗尘埃，一粒草芥。我认得家门，我要慢慢走回家去。放下往事，埋下记忆，就会忘却忧伤，我仍是含笑的青春少女。
　　
　　我只要平凡，不要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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