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热的午后,秋蝉附在枯焉的枝桠上,噪鸣。我醒来时,父母拾掇好家务,顶着斗笠去田间了。
我推着独轮车,走在如月光一样白的日头里。脚底是雪一样软绵绵的尘埃,死黄死黄的。一辆摩托车打我身边越过,腾起一阵灰尘,像一只从黄尘里扑腾翅膀的老母鸡。头顶蒙尘的司机,远远望去,像是戴了安全帽。金黄的谷粒从后座的蛇皮袋破口处飞舞出来,洋洋洒洒,在厚尘的路面上连成一条鱼目混珠的黄色线条。后面跟着一条飞奔捷跑的黄犬。
我朝司机大喊。在滚隆隆地马达声里,他几乎是一个聋子。我又朝他,挥舞在烈日下炙烤的蜡黄的手臂。他还是无动于衷。自顾自地走在“黄犬”路上,仿佛我被那道黄尘屏障屏蔽了,他无法接收到我善意的信号。
到了田间,刚放罢车。父亲从打稻机盛谷仓里探出头颅来看望我一眼。黑白混杂的发丝间,扎满了金黄的谷粒。满是沟壑褶皱的面上挤满了呼之欲出的混浊的汗液。眉梢边也挂满了“露珠”。脖颈间也生满了细细的汗水珠子。几股汗流拧成一股,自喉结部向下滑落。粗布衣湿嗒嗒地服帖在身上。就连耳根的那支白烟也浸润成汗黄色。
我踩着高高低低地禾茬,走向前,递给他可乐瓶里的水。他抓过来,仰起面来,敞开如盆大嘴。“咕噜咕噜”,水就进了深不可测的喉管里,发出水进入干旱的稻田的声音。顷刻,面部粗糙的毛孔吐出硕大的汗水珠子,如干涸的大地冒出泉眼来。全部集结在下巴尖,然后下巴托不住了,那些珠子就一哄而下,像断线的珠子。砸落在黄金般的谷粒上,无声地泅浸一片润黄来。
喝完,喘着粗气,用湿透衣袖拂扫着满面汗迹尘垢。眼圈刚浸过汗,一擦拭,像是刚哭了一场。喉结还在上下挣扎:“今天,天。扎热得很。快给你妈送过去!”
我“哎”了一声,顺手摘掉了他头上的那棵杂草。
那一隅,是宽阔金色的稻田。母亲正在那儿“嘶嘶”地割着禾稻。那把生着血锈的镰刀,在她满是重茧的手掌里变得锋利无比。密实粗壮的稻杆间,母亲如蛇一样迤逦前行。
头顶的蜻蜓突然就多了起来,仿佛要举行一场派对。稻田那边的树冠也开始有气无力的摇晃。天边的云也变得厚重了。蝉鸣得汹涌,仿佛它是一个预(雨)言家。一场大雨是势在必行了。
母亲从稻浪里探出头来,扯了扯濡湿的汗衫。那张巴掌大的脸面儿在等待风的到来。谷粒在风中飞舞,推推搡搡,闹热着,沸腾着,发出细碎的哗哗声。母亲“咕噜”了两口,又一头扎进滔天的稻浪里。此起彼伏的稻海里时隐时现的是她执著辛酸的背影。手中的镰刀是她向生活劈开一条路子的唯一工具,路通向稻田的那一边。那一边又是什么呢?
一把把稻穗杆倒下来,一叠叠稻谷苗垒起来。又一把把送进轰隆隆的打稻滚筒上,哗啦啦地谷粒在盛谷仓里飞溅,像是下了一场猛烈的稻雨。黄澄澄的谷粒儿,打在仓板上,打在稻草间,打在淤黑土地里。盛谷仓里那些健硕的蝗虫儿、土色白皮的蛤蟆仔、长着翅放臭屁的虫子,可就惨了。夹在稻穗里,稀里糊涂地从滚筒上摔打下来,还没明白是发生了地震,还是海啸,又被突如其来的稻雨击倒。最后出仓了,全都奄奄一息,伤痕累累的。
一担谷子打下来,汗如雨下,面相狼狈,像是打了一次冲锋。清冽的秋风来了。遥远的天边,风云际会,它们在密谋一场战争。导火线则是稻田上空盘旋得愈来愈低的蜻蜓。
父亲见这阵势,知道雨就快落下了。香烟才燃起,就一头栽进盛谷仓里,打捞稻草屑来。像一只撅着屁股,把头潜在水底觅食的鸭子。草屑一团一团地从身后抛扔出来。打捞干净了,烟也燃烧到烟蒂了。他还“叭叭”猛吸几口,看了一眼烟蒂,才放心扔出去。
他看我正瞅着他,窘迫地笑了笑,挤出一排如稻谷般黄泽的牙齿。那一款香烟,在我们那是最便宜的。心里忽然涌出难受来。背对着他,远方那道雨帘已隐身来到我们身边。雨滴稀疏地砸落在炙热的肌肤上,一道秋凉浸入骨髓。
路面上,黄尘厚土湿透了,那道黄色线条也清晰了。
我推着谷子到家了,也没见他们回来。刚下楼,就撞见了双手捧着谷粒的父亲。他劈头盖脸就骂了一句:“败家仔,谷子掉了也不顾,后面有鬼赶你呀!”
“看,我这不是去拣嘛!”我反应着。打开门。母亲湿漉漉地也捧着一把谷粒。对我使了一把眼色:“快回去,换件衣服!”
“我全拣回来了!”这一句母亲故意说得很大声。
我“哎”了一声,把门撞紧。
父亲刚换了上衣。西西又哭闹了。他裤子还没换掉就往客厅里跑,满嘴胡须茬茬,堆笑:“西西,爷爷来了,不哭了,不哭了!”眼眉间,言语里,尽是温柔和爱。不知道当年他对我母亲有过这样子的眼目么?
西西不买他的账,继续哭声震天。他招架不住了,大呼我母亲的名字。觉着大声了,吓着孩子了。又轻轻地补了一句。好像说给自己听的,又好像说给他刚落地的孙女听的。尔后,又自言自语起来,仿佛在说爷孙俩的悄悄话。这一年,他做爷爷了。这似乎比全公社夸他种田最多还要高兴万分。他也终于老了。他老了,却不是在这一年发生的事。在那谷粒飞舞的年景里,被谷粒逐年压老的。
翌日,我北上读书。路上有人谈及到我父亲,我父亲种的20亩地。我倒像在听别人的故事。那人讲得也不怎么感人,听着,听着,最后竟会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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