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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弃妇”传统管窥杜十娘的悲剧形象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青年 热度: 16290
李凯

  摘要:杜十娘是我国古典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经典悲剧形象之一。她的机智聪敏、执着善良、刚烈性格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她的命运跌宕,她的勇气可嘉,她的性情果敢,她是悲剧形象中的典型。本文通过对杜十娘典型形象及悲剧命运的原因的分析来反观中国古代的“弃妇”形象,揭露罪恶的封建制度对妇女的摧残与迫害。

  关键词:杜十娘;悲剧;市民妇女

  1.“哀莫大于心死”:杜十娘的志诚与决绝

  杜十娘本为燕京名妓,“因见老鸨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1](P321)”。经过七年寻觅而相中了李甲,两相倾心,为此她精心设计与老鸨斗智斗勇,最终逃出“销金窟”,与李甲结为夫妻。之后,当她带着对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与心上人回乡途中,却被李甲转卖给了盐商孙富。突遭晴天霹雳,她怒斥李甲、痛骂孙富之后,“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魂悠悠入冥途。[1](P330)”

  一个备尝侮辱、受尽戏谑的刚烈女人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用生命作为武器,宣誓了即便身份卑下却也有着不容玷污的人格,她用一种决绝的方式将自私懦弱的李甲和卑鄙无耻的孙富牢牢钉死在道德的耻辱柱上。

  诸如“杜十娘”般,此类形象在《警世通言》中还有很多,如《王娇鸾百年长恨》[1](P341)中的王娇鸾,《玉堂春落难逢夫》[1](P219)中的玉堂春,《宋小官团员破毡笠》[1](P198)中的刘宜春,无论这些故事的结局是喜是悲,一群个性解放,为爱情为挣脱羈缚不惜抗争的女性形象却跃然纸上,令人唏嘘。“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2](P290)她们不是男儿胜似男儿。

  2.弃妇:一个经典的文学传统

  诸如“杜十娘”之弃妇形象在古典文学史上并不少见。《诗经》中就有不少的篇章歌吟着弃妇的酸辛苦楚。在男尊女卑的伦理传统下,“不思旧姻,求尔新特[3](P144)”乃至“尔不我畜,复我邦家[3](P144)”的凄楚之音可谓绕梁不绝。《召南·江有汜》中孤苦伶仃地走在返家路上的妇人以满腔怨恨啸歌着“不我以,其后也悔[3](P14)”的痛责。《王风·中谷有蓷》[3](P52)则展示出一个在饥荒之岁仍不免被逐的“室妇”之悲:

  中谷有蓷,暵其乾矣。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

  中谷有蓷,暵其脩矣。有女仳离,条其啸矣。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淑矣!

  中谷有蓷,暵其湿矣。有女仳离,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在男权主义伦理观占主流的上古时代,一个女子一旦遇人不淑,设若被弃,只能落得自怨自艾的下场,打碎牙齿还得和着血往下吞!且看《郑风·遵大路》[3](P59):

  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

  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无我魗兮,不寁好也!

  清陈震《读诗识小录》评曰:“上二句有风萧水寒之气,下二句见倾心吐胆之情,音曼而悲,此《离骚》之开山也。[4](P126)”牛运震《诗志》评曰:“恩怨缠绵,意态中千回百折”,“相送还成泣,只三四语抵过江淹一篇《别赋》[4](P126)”。

  2.1“淇则有岸,隰则有泮[3](P45)”:“氓”妇之哀怨和愤激

  当然,“弃妇”的不平之鸣还以《卫风·氓》最为典型。女主人公本是一善良的貌美女子,为了跟“氓”在一起,大胆私定终身,“秋以为期,以尔车来,以我贿迁[3](P43-44)”。

  婚后,她幻想着“及尔偕老[3](P45)”,过上幸福的日子,“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3](P44)”,年复一年,当年老珠黄,容颜不驻时,“氓”变心了,虐待她以“至于暴矣[3](P44)”!

  她孤苦无助,却仍被兄弟嗤笑,流血的伤口更撒一把盐!灼痛之下,氓妇令人动容的是,她没有让自己跌入悔恨的泥淖,她像涅槃的凤凰带着满身的灼伤毅然超脱:“反是不思,亦已焉哉[3](P45)”!她刚烈,清醒,决绝,终谱就一曲反抗的哀歌,她的无畏也为后世妇女立下了一座追步的牌坊!

  2.2“孔雀东飞何处栖,庐江小吏仲卿妻”:刘兰芝之生离和死别

  在汉乐府中,反映“弃妇”的作品亦层出不穷。《上山采蘼芜》[6](P56)以前妻略带戏谑的口吻谴责了前夫的喜新厌旧,二三其德: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合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此诗恰似一幕现代活剧,前夫的尴尬,前妻的解气,都在一通对话中得到了集中披露。如果说此诗在戏谑诗味的后面,读者仅能咂摸出一股酸涩的苦楚且批判的力度稍欠火候的话,那么《白头吟》的字字句句,却像一颗颗的钢钉直戳进“好新多异心”的“丈夫”之流那无颜血肉深处: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7](P600)。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7] (P600)”,这是何等凄惶的人间幽怨!

  但是,更令人揪心之作当属《孔雀东南飞》(又名《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了。兰芝“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6](P81)”,“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6](P83-84)”,这是一个心灵手巧、知书达礼的女子。婚后,她“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6](P81)”,虽起早贪黑,终日辛劳,可是“大人故嫌迟[6](P81)”,终得不到婆婆的喜爱。

  她清醒地认识到并不是自己笨拙、懒惰,而是无法满足焦母无止境的奴役欲望,她没有仅仅哭诉自己的冤屈,而是不卑不亢地自请“遣归”,一对鸳鸯被棒打!归家后,为笃守专一的爱情信约,兰芝用“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6](P90)”的决绝来反抗兄长操控下的改嫁!她死得果敢,她用死来宣示对爱情的专一,鞭挞摧残爱情的封建家长,她用死来反抗“吃人”的礼教和家长制度。

  2.3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霍小玉之凄凉和惨烈

  与以上二者相比,蒋防笔下的霍小玉与杜十娘可说是异代同命,正应了“自古红颜多薄命”。小玉本为王府千金,后因家庭变故,迫于生计,步入红尘。她“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8](P96)”,但她卖艺不卖身,洁身自好。后来因缘际会,经邻居的撮合,与才子李益私许终身,并盟誓;“明春三月,迎娶佳人,郑县团聚,永不分离。[8](P97)”

  但李益赴任前回家省亲,却由家长作主取了官家女,从此罔顾小玉,一代名伶终因思君心切,悲恨交加而饮恨身亡。死前,她痛责负心汉李益,曰: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徵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後,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8](P98)

  这是一个被侮辱被伤害致死的女子对负心汉愤恨至极的抨击!死后,真如其誓言,化为厉鬼,直折磨得“大凡生所见妇人,辄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8](P98)”,因果之报,历历在目!

  2.4“恶之花”:宋惠莲之绝望和刚肠

  与《警世通言》同时代的《金瓶梅》中也同样塑造了一批个性鲜明的妇女形象。其中宋慧莲的形象尤其深入人心。从22回起至26回止,仅有的5回文字将她的形象塑造得极丰满。她历经被卖、通奸、丧父、改嫁等灰色人生。后来成为西门家仆来旺的媳妇,她漂亮、机灵,善捯饬,身上散发着青春活力。每每荡秋千之时,“手挽彩绳,身子站的直屡屡的,脚跐定下边画板,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飞在半天云里,然后突的飞将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可人爱。[9](P402)”为了“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9](P406),便依了西门庆,做了他的情妇,并且恃宠而骄,幻想与西门庆的妻妾一争高低。不过她虽然轻浮、淫荡,但是良心未泯。在得知西门庆陷害来旺时,她仿佛一下子看清了西门庆的龌龊和西门家的肮脏,“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死[9](P427)”结束了自己年仅二十五岁的生命。她“四肢冰冷,一气灯残。香魂眇眇,已赴望乡台……[9](P428)”她痛心于自己当初的愚昧,更痛恨西门庆的欺骗,她以死向恶势力提出抗议,她是兰陵笑笑生笔下一性情刚烈的弃妇,但难脱可悲可叹之祭品桎梏!

  3.杜十娘悲剧原因分析

  氓妇、刘兰芝、杜十娘、宋惠莲,她们虽有着不同的遭遇和经历,有着不同的性格,但是她们身上都挂着鲜明的标签——“弃妇”,她们分属不同的时代,却都能在被侮辱时奋起反抗,不管是决绝的态度,还是以死殉节,都是对封建社会、薄情郎和以玩弄女性为乐的人皮禽兽,施以强烈控诉和鞭挞。杜十娘的悲剧俨然已成传统,绝非偶然。因此,从个人层面来讲,杜十娘的悲剧亦是注定的。

  3.1杜十娘个人原因

  3.1.1妓女身份

  杜十娘固然是生得如花般貌美、冰雪聪明,可是她终究逃避不了妓女的尴尬身份。《明实录·太祖高皇帝实录》载,洪武三年,朱元璋下诏:“乐妓,明角冠,皂褙子,不许与民妻同。[10](P250)”这是妓女在法律上所受到的歧视。在李甲眼中她的地位是危如累卵的,当家风、门第和他本人的仕途经济与之稍有牴牾,她便只能被弃之如敝屣,爱情、友情都如海市蜃楼般的虚幻。在妓女身份面前,她的一切付出都显得苍白无力,她死前怀抱“百宝箱”以期生起李甲悔恨之意的“炫富”行为,恰也说明身份问题永远是笼罩在她头上的紧箍咒,她的抗争利器只能是“死亡”。“不良的名声与不贞的身体便使她们必然要与封建礼教发生不可调和的尖锐冲突[11](P137)”,此乃十娘之死结。

  3.1.2与李甲身份悬殊过大

  妓女的地位在中国封建社会是极其低贱的,他们只不过是男性消遣娱乐发泄情欲的工具,地位与奴婢一般。即使十娘“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在青山,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化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1](P320)”但是“可怜一片无瑕玉,误罗风尘花柳中[1](P320)”,李甲出身贵族,身份显赫,在婚姻上更加受到门第的羁约——必须有门当户对的婚娶。正如孙富对李甲所说:“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能相容否?[1](P327)”“尊大人位居方面,必然言帷薄之嫌,平日即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洁之人?[1](P327)”显然,杜十娘与李甲身份极不协调,门第等级和地位悬殊的潜规则势必会将爱情扼杀!

  3.1.3心理预估和承受能力不足

  杜十娘久在风尘,早已习惯了世情冷暖,她本应知道花柳场上“笃于情义”的不可靠,风流蕴藉的贵族子弟更不可恃。可是她被爱情蒙蔽了双眼,她相信自己的努力一定能让她脱离烟花柳巷,但她最终押错了宝。从没想到李甲途中将自己转卖,更没考虑被弃后自己的出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鲁迅先生有感于易卜生《玩偶之家》中娜拉的命运,申言“(娜拉)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她还需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的说,就是要有钱。[2](P138)”杜十娘纵然怀抱百宝箱“富有”得走了,又能去哪?那个“吃人”的社会容不下她!社会没有希望的,在这个社会里生活的人,即便怯懦如李甲者,亦难逃被异化的命运。对此,杜十娘是估计不足的。

  3.2“吃人”的封建家长制度

  封建家长是父系父权的代表,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礼记·坊记》云:“家无二主,尊无二上。[12](P620)”家长是家族的主宰,“凡诸卑幼,事无大小,毋得专行,必咨禀于家长。[12]( P623)”

  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李布政就是典型的封建家长的代言人,他“虽然没有出场,却影响和支配着整个矛盾冲突的发展,决定了事件必然的、无可改变的悲剧结局。[13](P263)”对李甲来说,一边是专制的父亲,一边是与杜十娘的两情相好,在艰难的抉择中,他最终选择了礼,这才导致在听信小人孙富“两情相好”的轻薄之言后将十娘卖了,这样他就可以向父亲交差,否则,只能“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足于天地之间?”[1](P328)。封建家长制专横的结果,可以拆散琴瑟和鸣的兰芝与焦仲卿,可以造成霍小玉与李益的悲剧,当然更能轻易成为压垮李甲、逼死杜十娘的稻草。

  3.3悲剧之思考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悲剧是崇高的最高,最深刻的一种。悲剧的产生,是一切社会矛盾恶化导致的必然和最终结果,具有阶级性和强烈的因果关系。[14](P22)”在《警世通言》中以杜十娘为典型代表的悲剧形象,她们是社会的弃子。她们与社会之间刚烈的斗争精神更多表现为一种无奈的挣扎。她们的挣扎,她们以死明志的刚烈个性却又更加重了悲剧的色调。她们为追求个性解放和自由,不惜以生命代偿,正如鲁迅先生言“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2](P256)”杜十娘的被毁灭是必然的,但必然之中却亦有一种激励众侪的“醒世”功能在,正如冯梦龙所言:“明者取其可以导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适俗也;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三刻虽殊,其意一耳。”[1](P1)通过这样的经典形象来唤起众人对真善美的希冀,对自由和真爱的憧憬,对美好世界的追寻,此种悲剧“遂足以佐经书史传之穷”[1](P1),可“以前因后果为劝诫”[1](P1)。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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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周晓琳等.中国古代文学女性形象新论(修订本)[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12]潜金苗:礼记译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

  [13]周先慎.古典小说鉴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14][俄]车尔尼雪夫斯基.生活与美好[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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