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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恩·麦克尤恩笔下的城市寓言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青年 热度: 16460
吴颖

  摘要:伊恩·麦克尤恩的代表作《只爱陌生人》和《黑犬》不仅获得布克奖提名,更赢得读者的喜爱。其故事发生地独具匠心,无论是威尼斯还是以法国、柏林、波兰为代表的欧洲城市都蕴含深层含义。城市脱离原本的地缘意义,折射出作品主题及作家创作风格的日臻成熟。笔者认为这些城市已延伸成为麦克尤恩笔下一则发人深省的寓言。

  关键词:伊恩·麦克尤恩;《只爱陌生人》;《黑犬》;城市

  故事发生地,某座城市是任何一部小说的必要元素,但往往会被读者忽略。城市或许是解读作品主题和作家写作风格的一重要途径。伊恩· 麦克尤恩自一九七五年以惊世骇俗的《最初的爱,最后的仪式》初登英国文坛后,便获得读者的喜爱,曾六次获得布克奖提名,并一次获得布克奖。由于他的早期作品善于探讨人性阴暗面或题材过于敏感而备受批评家的关注,麦克尤恩本人也被冠上挑战伦理的文坛“坏孩子”、“恐怖伊恩”的称号。但之后的创作中,作者陷入困局,后经调整又出版了多部更为成熟的佳作。谈及创作风格的转变,用麦克尤恩自己的话说:“这部《水泥花园》和我的下一部小说《只爱陌生人》是为我为期十年的一个写作期做了归结——形式上简单、线性的短小的小说作品,幽闭恐惧症般的、反社会的、表现怪异的良心搞关系和性欲的黑暗的作品。这之后我觉得我这种写作已经把自己逼进一个死角。”[1]其实现已年过六十的麦克尤恩的创作生涯已经超过30年,早期评论界称之为“恐怖伊恩”,这期间的代表作有《水泥花园》和《只爱陌生人》。创作的主题多是探讨现代两性关系及人性的黑暗面,选题敏感。后十年被称为“理念伊恩”,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有《时间中的孩子》、《黑犬》等,麦克尤恩致力于探究产生人类种种精神危机的深层原因,跨越了个人的精神世界,逐步迈入世界及人类历史之中。本文将选取这两个时期的两部代表作品,从城市为角度解读其背后蕴含的深层含义及其反映出的麦克尤恩的文本创作风格的转变。故事发生地的转变,从威尼斯到以法国、柏林、波兰为代表的欧洲城市,无形间展现出作家创作风格的日臻成熟。笔者认为这些城市已脱离本来的地缘意义,而延伸成为麦克尤恩笔下一则发人深省的寓言。

  一、《只爱陌生人》:两性内心世界的精神寓言

  《只爱陌生人》发表于一九八一年,与之前出版的《水泥花园》并称“小型杰作”。小说一经出版,便获得多方关注。有评论者诟病其中充斥太多通俗小说的惯用伎俩,如偷窥、悬疑、施-受虐狂、虐杀等,仅是延续伊恩·麦克尤恩之前作品中对敏感题材的探讨而已,但该作品出版不久后便获得布克奖的提名。除了血腥的故事情节之外,书中一个刻意抹去名字的城市却成为引领读者解开迷局的关键。

  麦克尤恩开篇便引用了意大利诗人、小说家帕韦斯(Cesare Pavese) 的论述引出旅行的话题,因为小说的故事便始于一次平常的外出旅行,但正如帕韦斯所说“旅行可真是野蛮。它强迫你信任陌生人,失去所有家庭和朋友所带给你的那种习以为常的安逸。你不断处于失衡状态”[2]。“失衡状态”预示出男女主人公的命运,而旅途中这座陌生的城市正是见证故事悲剧的幕后推手。旅行之初,科林和玛丽还是一对貌合神离的情侣,但令他们意外的是这座陌生的城市及其带来的刺激感给予他们一次挽回情感的机会。麦克尤恩在小说叙述中对这座城市的名字只字未提,但稍具常识的读者都不难发现,故事发生地正是威尼斯,因为作者留下诸多伏笔,例如对玛丽和科林途径的那个“巨大的楔型广场”的描写暗示这正是著名的圣马可广场。除此之外,作者还借用第三人称叙述者的口吻引用“曾有人”对教堂圆顶的描述:“说那拱形的顶端,仿佛在狂喜中碎裂成为大理石的泡沫,并将自己远远地抛向碧蓝的苍穹,电光石火、天女散花般喷射而出又凝固成型,仿佛滔天巨浪瞬间被冰封雪盖,永不再落下。”[3]这个人就是罗金斯,这段引文正是罗金斯在其著作《威尼斯的石头》中对于圣马可教堂的描述。仅凭这两点,威尼斯的定位已确认无疑了,可为什么麦克尤恩宁可暗示也不挑明告诉读者呢?作者的意在避免使故事发生地程式化,而是使泛化,即成为一种符号。即是符号,它可以是任何一座城市。读者只需知晓这里游人如织,远离现代都市的繁华和喧闹,象征着一种更为古老的文明。最为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充斥欲望的符号,如此书中那段离奇、血腥且变态的故事并非只会发生在威尼斯,而是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陌生的所在,发生在任何一个陌生人的身上。

  该城市同时也是故事四位人物之间权力的象征。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对恩爱的情侣,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这一人物方阵看似十分和谐,实则不然。罗伯特处于四角人物方阵的顶端,而处于权力劣势的是他的妻子和科林、玛丽二人。这种权力不平等的人物关系也体现在人物对于城市的态度上。虽然四人都身处威尼斯,但事实上,其中三位对于威尼斯几乎是陌生的。科林和玛丽只不过是途径此地的游客,他们或许能通过建筑和风景了解这个城市的文化,却无需深究。在四人的权力关系中,卡罗琳处于最低端。她自小便认识罗伯特,两人青梅竹马。但由于内心的软弱导致其性格缺失,传统男性社会的价值观渐渐植根于卡罗琳的心中,从臣服到忍受性虐待,甚至发展到变为受虐狂的心路历程见证了女性在男性社会中的心理演变。这种消极的心理导致卡罗琳性格上的扭曲,她在逐步认同以丈夫为代表的男性社会价值观的同时,逐步丧失了女性的个人价值。对丈夫无条件的臣服也折射在她对威尼斯的态度上。卡罗琳本是加拿大人,嫁给罗伯特之后便被丈夫拘禁在住所里,不能出门,凡事多由佣人去做,时间一长,她甚至还不如一般游客。与这三人不同,罗伯特虽然长于伦敦,但从他祖父那里继承了在威尼斯的遗产,渐渐地对这座城市的熟悉度甚至超过了当地人。他生活得如鱼得水,对威尼斯每一条小巷,甚至是偏僻的酒吧都如数家珍。对于城市的熟悉赋予罗伯特更多的权力,使其能将心理现实转化为现实中的真实事件。小说结尾也证实这一权力的体现:卡罗琳完全臣服于罗伯特,并最终成为他设计虐杀科林的帮凶,并下药迷晕玛丽。

  除此之外,小说中对威尼斯的描述还折射出人物隐秘的内心世界。《现代小说中的地方和空间》中韦斯利·A·科特论述道:“地方和空间的语言总是叙事话语的一部分,并且能够成为叙事作品的力量和意义的主要中心。叙事作品里的地方有着力量和意义;它们与人的价值观念和信念相关联;并且它们是更大的人类世界(包括行为和事件)的一部分。”[4]小说中大量描写了威尼斯的街道、码头、建筑和自然景色。盛夏季节正是旅游的旺季,威尼斯的街道上挤满了前来观光的游客。漫步在街道上,被拥挤的人潮包围着的不仅仅是身体,更是内心。在这种燥热、烦闷的环境下玛丽和科林都出现了类似“幻觉”的感受。他们平日都不是易怒的人,可到了威尼斯总会忍不住“大动肝火”,接着两人便会躲进小巷里摸索,最终迷失在威尼斯的深处,感觉“随着他们迈出的每一步,他们俩都越来越深地纠缠于彼此的存在,而身边的城市也就一步步退缩为模糊的背景”[5]。 事实上,这一感受正折射出二人的心理状态。科林和玛丽看似一对璧人,关系亲密,但两人只是表面看来很和谐,其实早已陷入倦怠。玛丽总会梦见自己的孩子遇到危险,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科林也厌倦了彼此。他们内心深处渴望一种由外在世界引发的改变,这也是他们旅行的目的。小说中大量描写了两人穿梭于城市大街小巷的镜头,反复提及“地图”,但每当这时玛丽都会强调说“我们是来度假的”,但科林总是懊悔“应该带上地图”。显然,“地图”已不再是简单地理学意义的物件,被赋予更多的象征意义。地图是文明世界价值观的的象征,而放弃携带地图则意味着自我放逐,宁愿迷失在陌生的欲望之中。小说后文满足了玛丽和科林的心愿,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罗伯特好像“黑暗使者”一般,“应了她(玛丽)的召唤”出现在幽暗的小巷中,向科林递上撒旦的邀请。陌生人所带来的刺激感在威尼斯狭窄的街道,昏暗的路灯下反而折射出人物内心的空虚与乏力,而追寻陌生人的慰藉的确为他们死气沉沉的生活带来快乐,他们重拾旧日的美好,收获极大的性满足,但最终这一切却变为一条不归路,因为科林惨死于陌生人的屠刀之下,玛丽则眼睁睁得看着恋人的死去。威尼斯,这座陌生的城市留给这对恋人的不是满足欲望后的快感,而是如城市里数不清的幽暗的小巷一般的欲望背后的阴影。

  二、《黑犬》:这个时代的惊悚寓言

  众人皆知丘吉尔曾将自己所患的忧郁症唤作“黑犬”,它在村子里随处可见,一有机会就咬住你的心口不放。出没在麦克尤恩长篇小说《黑犬》中的神秘动物,凶狠无比,目露红光,觊觎着奄奄一息的欧洲文明的残骸,吞噬着文明改革与信仰的道德底线,企图颠倒人心中的善与恶。而故事的发生地,即以柏林、马伊达内克、列-萨勒赛和圣莫里斯-纳瓦塞勒为代表的英、法、德、波兰则是这幽灵黑犬作祟的舞台,共同讲述了一则充满暴力、真爱、邪恶、救赎的时代寓言。

  小说共分四部,分别以威尔特郡、柏林、马伊达内克、列-萨勒赛和圣莫里斯-纳瓦塞勒四个地名为题名。麦克尤恩以孤儿杰里米悠然的倒叙口吻叙述琼与伯纳德两人的过往经历。伯纳德与琼是杰里米的岳父母,但两人常年分居。一个仍积极为社会改革事业奔走,另一个却恶疾缠身,住进疗养院,后半生疯疯癫癫。杰里米以两人在题名中提到的四个地方为轴,解析了分居生活的原因。原来伯纳德和琼早年彼此相爱,但冷战时期两人赴法国的蜜月途中被两只黑狗袭击的经历让两人分道扬镳。后来村民透露,村子曾二战抗敌交通网的一个要点,沦陷后,盖世太保兴风作雨。黑狗正是他们用来蹂躏腐女的工具。这两只黑狗自然是邪恶和黑暗的象征。一只是个人内心压抑的代表,另一只则象征着文明的压抑。法国的小乡村成为二战对人类精神创伤的代表。1989年11月,杰里米和伯纳德亲眼目睹了柏林墙轰然倒塌的全过程。分裂的德国自此走向统一,是欧洲一体化历史进程的重要一刻,但德国纳粹的暴行仍旧让战后的人们心有余悸。这种焦虑和恐惧反映在居住于城市各个角落的人身上。载杰里米和伯纳德去机场的出租车司机和险遭新纳粹光头党痛打的土耳其示威者便是其中的代表。种族主义的遗毒就同出没在乡间小路上的黑狗一样都是一丘之貉。小说中还对当年纳粹集中营的遗址做了描述,无不令读者恐惧。冷战后的影响深深嵌入所有欧洲的城市和人们的日常生活中。

  杰里米的叙述交错跳跃在年代各异的英、法、德、波兰,这种叙述手法模糊了历史与现实的界限,旨在传达二战后弥漫在欧洲的精神恐惧与焦虑,就像那两条黑狗经历半个世纪仍是琼心头抹不掉的幽灵,带给女主人公巨大的精神创伤。冷战年代带给欧洲的不仅是二战时期的战祸余波、杀戮,还有梦魇般的精神恐慌,心灵焦虑。麦克尤恩在《黑犬》中通过描述生活在欧洲不同的城市中的人及他们的生活困境探究深藏于人性精神压抑背后的深层原因,即潜藏在意识中的贪婪、暴虐虽然在冷战后被压抑,被文明教化,却无法被彻底根除。就好像袭击琼的两条恶犬,随时伺机掠食弱者。黑犬就是历史的幽灵,仍然徘徊在当代欧洲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正如小说结尾处琼在去世前对杰里米所说的:“我与邪恶直面相遇……我所说的这种邪恶,就在我们所有人的心底。在每个个体身上,在私人生活中,在家庭内部,它始终纠缠不放……它潜藏于我们的内心深处啊。”[6]

  综上所述,麦克尤恩选用威尼斯、法国、英国、德国和波兰等不同的城市作为故事发生地,力图探究现代社会人类的精神困境及其产生的深层社会背景缘由。城市业已成为解读作品主题及作家写作风格转换的重要途径。

  [参考文献]

  [1][英]伊恩·麦克尤恩,阿姆斯特丹,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241.

  [2][3][5][英]伊恩·麦克尤恩. 最爱陌生人 [M]. 冯涛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54.7.

  [4]Wesley A. Kort. Place and Space in Modern Fiction. Gainesville, FL: 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 2004:11.

  [6][英]伊恩·麦克尤恩. 黑犬[M]. 郭国良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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