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

　　

　　卢梭说：“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后把模子打碎了。”这话听起来自负，其实适用于每一个人。可惜的是，多数人忍受不了失去模子的自己，于是又用公共的模子把自己重新塑造一遍，结果彼此变得如此相似。

　　真正成为自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世上有许多人，你可以随便说他是什么，例如是一种职业、一种身份、一个角色，唯独不是他自己。

　　如果一个人总是按照别人的意见生活，没有自己的独立思想，总是为外在的事务忙碌，没有自己的内心生活，那么，说他不是他自己就一点儿也没有冤枉他。因为从他的头脑到他的心灵，你已经找不到丝毫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他只是别人的一个影子和处理事务的一台机器罢了。

　　人生在世，不能没有朋友。在所有朋友中，不能缺了最重要的一个，那就是自己。缺了这个朋友，一个人即使朋友遍天下，也只是表面的热闹而已，实际上很空虚。

　　能否和自己做朋友，关键在于有没有一个更高的自我，这个自我以理性的态度关爱着那个在世上奋斗的自我。理性的关爱，这正是友谊的特征。有的人不爱自己，一味自怨，仿佛自己的仇人;有的人爱自己而没有理性，一味自恋，俨然自己的情人。在这两种情形中，更高的自我都是缺席的。

　　这个更高的自我知道：自爱者才能爱人，给人以生命欢乐的人，必是自己充满着生命欢乐的人。

　　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既不会是一个可爱的人，也不可能真正爱别人。他带着对自己的怨恨到别人那里去，就算他是去行善的，他的怨恨仍会在他的每一件善行里显露出来，给人以损伤。

　　而只爱自己的人也不会有真正的爱，只有骄横的占有欲。如果说爱是一门艺术，那么，恰如其分的自爱便是一种素质。唯有具备这种素质的人，才能成为爱的艺术家。

　　人与人之间有同情，有仁义，有爱。所以，世上有克己助人的慈悲者和舍己救人的豪侠。

　　但是，每一个人终究是一个生物学上和心理学上的个体，最切身的痛痒唯有自己能最真切地感知。

　　在这个意义上，对每一个人来说，他最关心的还是他自己，世上最关心他的也还是他自己。

　　要别人比他自己更关心他，要别人比关心其他人更关心他，都是违背作为个体的生物学和心理学特性的。结论是：每个人都应该自立。这些都是心中的自我应该知道的。

　　心中的自我还需明白：有些痛苦是无法分担的。别人的关爱至多只能转移你对痛苦的注意力，却不能改变痛苦的实质。甚至在一场共同承受的苦难中，每个人也必须独自承担自己的那一份痛苦，这痛苦并不因为有一个难友而有所减轻。当你遭受巨大痛苦时，你要懂得自己忍受，尽量不用你的痛苦去搅扰别人。

　　和自己交朋友，还要做自己的冷眼旁观者和批評者，这是一种修养。它可以使我们保持某种清醒，避免落入自命不凡或者顾影自怜的可笑复可悲的境地。

　　获得理解是人生的巨大欢乐。然而，一个孜孜以求理解、没有旁人的理解便痛不欲生的人，其实是个可怜虫。把自己的价值完全寄托在他人的理解上面的人，往往并无价值。成为真正的自己很难，但一旦找到了真正的自己，你也会乐此不疲。

　　我曾和一个5岁的男孩谈话，告诉他，我会变魔术，能把一个人变成一只苍蝇。他听了十分惊奇，问我能不能把他变成苍蝇，我说能。他陷入了沉思，然后问我，变成苍蝇后还能不能变回来，我说不能。他决定不让我变了。我也一样，想变成任何一种人，体验任何一种生活，包括国王、财阀、圣徒、僧侣、强盗等，甚至也愿意变成一只苍蝇，但前提是能够变回我自己。所以，归根到底，我更愿意做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