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苏轼的《贺新郎·夏景》,读到“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时,大腿一拍,直呼太妙。
“风敲竹”,简简单单的3个字,真是淡语藏深意。
我老家门前就有一片竹林,竹子是父親建房时亲手种下的,移栽时只是瘦瘦的几棵竹,后来慢慢发展成一大片,而且竹子越来越粗壮。父亲说“人多疏,竹多粗”,还真有几分道理。
中学阶段,我喜欢一个人坐在竹荫下读书。
清晨,清风送爽,四周寂静,阳光像怕惊扰大家的清梦一样,蹑手蹑脚地从竹梢上落下来,疏疏落落,斑斑驳驳,寂寂无声。倒是那些没心没肺的小鸟儿,像群活蹦乱跳的孩子,叽叽喳喳地在竹林里欢叫,声音清脆激昂,惹得竹叶上的露水往下掉,掉在我的书本上,洇湿一片。
黄昏,金色的阳光穿过竿竿翠竹,斜照在庭院里,竹影斜长,如一幅烫金水墨画镶嵌在地面上,点点金光,灵动飞舞,庭院里皆蒙上一层暖融融的橘色。远处山脉,如黛色波涛,一浪接一浪,扑面而来;近处的稻花香,伴着蛙鸣,随风轻送,颇具梦幻色彩。
有月光的夜晚,竹下更美。皓月当空,月华如水。朗月之下,竹影横斜,如墨迹纵横交错。一家人围坐在庭院里,乘凉、聊天、看流萤。汪曾祺说,家人围坐,灯火可亲。可我觉得在这样的夜晚,月光比灯火更可亲可爱,细细倾听竹林里的虫鸣声,便会生出几分幽微的妙趣,顷刻间理解了杨万里的“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的美妙意境。
这样的夜晚,也适合在竹林里散步。月光轻洒,万籁俱寂。朋友间倾心相谈,轻快的脚步声和爽朗的笑声回荡在竹林里,如一地月光般错落有致。这让我想起苏轼和他的好友张怀民在月夜下竹柏林里散步的故事。“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可以想象,那样的月夜,那样两个心无挂碍的闲人,步履款款地走在竹柏下,多么浪漫和美好。
但我还是最爱起风时的竹林,风雨来时,竹叶唰唰作响,闭目倾听,如朋友深夜莅临,想叫门,又怕打搅主人清梦,于是,轻轻地敲,细细地叩,窸窸窣窣,犹豫迟疑。每每听到这种声音,不但不生烦躁,反而会生出几分欢喜,这可能与我的一段经历有关。
初二下学期,为了提高全镇的中专升学率,我们镇中学临时决定组建一个尖子生突击班。现在的年轻人也许对“中专”这个词没概念,但在1990年,在相对闭塞的湘中地区,考上中专意味着走出农村,端上国家的铁饭碗,那是何等的荣耀!因此,竞争压力比现在高考考一本大学的压力还要大,很多学生都盼望着自己能进这个班。突击班的学生从全镇十几所乡村中学中挑选,统一命题、统一阅卷、统一公布分数,前45名入选。虽然当时我的成绩在我们乡中学名列前茅,但由于我们乡中学在十几所学校里排名靠后,因此考试过后我压根儿没多想,暑假里踏踏实实地在家放牛砍柴。
一天深夜,我被一阵似有似无的敲门声弄醒,开始以为是风吹竹叶发出的声响,但细细倾听,又不像,于是下楼开门。只见我的同学杰建在一片洁白的月光下徘徊,他看到我后,兴奋地告诉我,我被尖子班录取了,是我们乡中学唯一被录取的人。杰建脸上的那份真诚和欣喜,让我记忆犹新。原来,那天杰建去镇上赶集,正好碰到镇中学放榜,看到我被录取后,匆匆地赶到我家,将消息告诉我。我们俩在月色下聊了许久,后半夜,当他匆匆消失在月色里时,我才想起,他家离我家有二十几里山路,怎么没想起挽留他住一宿呢?
那夜,我一直难以入眠,不是因为进了尖子班,而是因为听见了一种声音,一种朋友间如风敲竹时,“一枝一叶总关情”的温暖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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