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母“赛弗柔安”
7岁那年的夏天,我站在天堂海滩的浅滩上,低头凝视水中的一只大水母。海水如此平静、澄澈,水母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展现在我眼前,仿佛它被装在了玻璃瓶中。这种生物真是令人惊叹,完全不同于我原先对它的印象。于是,我尽可能地从水面上、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去端详它。它那带有淡淡光彩的粉红色钟罩上,分布着许多细细的红线,这些红线由中央向钟罩形身体的边缘辐射。钟罩形身体的边缘垂下一圈触手,环绕并稍微遮盖住里面的一条摄食管及其他的器官。这些器官翻来翻去,就好像湿漉漉的窗帘。对于位置较低的组织,我只能看到一点点。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但是又不敢涉得更深,只好把头凑得更近些。
如今,我知道这只水母是生活在大西洋沿岸的刺水母,属于钵水母纲,而且还知道它是从遥远的墨西哥湾游到天堂海滩的海洋生物。但是在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这些动物学方面的专有名词,只知道它是水母。然而,这只动物是那么奇妙,而“果冻般的鱼”这个讨人厌的名字是多么不恰当,多么贬损它。我早就应该轻轻呼唤它真正的芳名:赛弗柔安!想想看,我发现了一只赛弗柔安!对于这次值得纪念的发现来说,这个名字合适多了。
它突然间硬闯进我的世界,来自我不知道的地方,营造出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气氛,我只能这么描述:“在深海王国里,一场诡异、神秘的即兴演出。”直到现在,只要我凝神回想,这只水母依旧能体现蕴藏于大海中的神秘与邪恶。
在天堂海滩过暑假
就在这个美妙的季节里,我家遇上了麻烦事。我的父母在这一年离婚了。那段日子对于他们来说很难挨,但是对于我这个独生子来说,一点儿也不难过,至少在那时还不觉得难过。当时我寄住在一户人家,他们每逢暑期都会收容一两个男孩在那儿度假。对于小男孩而言,天堂海滩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天堂。每天早晨用过早餐后,我就离开那栋面朝海滩的小屋,独自沿着海滨闲逛,搜寻宝藏。我在温暖的浪头里涉进涉出,尽情搜寻在海水中漂浮的一切东西。有时候,我只是坐在小山坡上瞭望开阔的海面,然后准时回家吃午餐。吃完饭再出去晃荡,然后再回家吃晚餐,然后再出去,直到很晚才不得不上床睡觉。然而在入睡前,我的心里依旧要重温一下白天的探险历程。
那个地方的动物,对我施加了难以消除的魔法。每种生物不论大小,只要观察它们、想到它们,有可能的话,把它们逮住细细地看一次,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乐事。
期盼“大”动物
我多么渴望每次都能见到比前一次更大的动物。好不容易,我终于开了一次眼界,见识到了何谓真正的“大”!
我知道,外海深处会有一些大型的动物。偶尔,一群宽吻海豚会从岸边经过,离我站的地方很近,近到若是丢颗石子都有可能砸到它们。只见它们三三两两用背鳍划破海面,做出优美的弧形跳跃,然后落水消失,又在一二十米外再度凌空腾起。它们这个反复的动作极富节奏感,因此我都能算準它们下一次跃出海面的位置。
遇到晴朗的日子,有时候我会连续好几个小时扫视珀迪多湾水平如镜的海面,看看能否碰巧望到什么巨型怪兽冒出水面。我能看到的几乎全是海豚,但我并不失望。在我7岁时,我眼中动物的大小约为我现在看到的两倍大。例如前面叙述的那只大西洋刺水母钟罩状的身体,现在我知道它们的平均直径约为25厘米,但是当时我觉得我看到的那一只特别大。因此,可能真有所谓的巨型怪兽,即使它们在成人眼中算不上庞大。
最后,我终于见到了这样的动物。
它的登场并没有在万顷洋面上激起涡流。它在黄昏时分突然出现在我旁边,当时我正坐在由海滩通往船库的码头上,而支撑码头的柱子则竖立在浅水滩上。就着昏暗的光线,我几乎没法看清水底,但我依然不停地从码头朝下搜索,寻找任何大大小小会移动的生物。毫无预警地,一只超大的鳐——比一般常见的黄貂鱼大好几倍——无声无息地从阴影中滑出,潜到我晃动的双脚下,接着又滑向另一边的深水处。这个圆形的影子看起来仿佛遮住了整个水底,不过几秒钟后就消失无踪了。我惊呆了,心里立刻涌起一股欲望,渴望再次看到这只怪兽;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还能捉住它,好靠近看个仔细。我心想,它很可能就生活在附近,而且每天晚上都会从码头边游过。
先做贪婪的野人
为什么我要在事过境迁近60年后,对诸位讲述当时还是个小男孩的我与怪水母、大鳐以及海中怪兽的故事?我想,这是因为它勾勒出了一个轮廓,通过它隐约可以看出一位博物学家是如何被造就的。
一个小孩来到深水边缘,满心期待地准备迎接新奇事物。他就像是我们远古时代的祖先,带着好奇心,来到马拉维湖滨或莫桑比克海峡边。
同样的经验一定在上千个世代中重复了无数次,换来的报酬也相当可观。海洋、湖泊以及辽阔的大河,都能作为食物的来源和抗敌的屏障。地理疆界无法阻止我们的祖先迁徙,他们可不会困坐在不毛的山沟里等死,他们看起来简直能应付任何形式的变局。水域一直在那儿,亘古不变,大部分可望而不可即,同时又富饶得取之不竭。
这个小孩已经准备好要探索上述的生物原型,向未知世界启程,并从中学到知识,但他还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心中引导他的那股激情。然而,他的脑海中已烙下了鲜明的印象,这个印象成为他往后一生的护身符,并且转化为强大的能量,引导他在经验及知识领域中不断地成长。年纪渐长之后,他会从自己的文化源头中多了解一些复杂的细节。但是,核心的印象是不会改变的。任何成年人只要肯认真省思,一定会觉得好奇:为什么自己竟会长途跋涉一整天,只为了钓钓鱼或观看海上日落呢?
在关键时刻获取丰富的实践经验,而非系统知识,才是造就博物学家的重要因素。所以说,最好能先当个“野人”,生物的学名和解剖学知识都不知道也不要紧,最好能先花大量时间去随意探索和做梦。卡森非常清楚个中道理,她在1965年出版的《万物皆奇迹》中用不同的说法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如果实际经历是日后能产生知识及智慧的种子,那么感情和感觉就是这些种子生长所必需的沃土。童年时光正是培育沃土的时机。”她很明智地把孩童领到了海边。
意外造就昆虫学家
对于我来说,在天堂海滩度假并非大人刻意为我安排的教育课程,只是人生中的一段意外的插曲。我被送到那儿,纯粹是因为我的父母相信那儿有一个安全、无忧的快乐环境。不过,就在那段短暂的时光中,又发生了第二段意外插曲,这段插曲决定了我最终会成为哪个类型的博物学家。
这天,我坐在码头上,拿着挂有小鱼饵的钓竿垂钓,只要鱼儿一咬饵,我就立刻把它拖出水面。有一种小鱼长得很像鲈鱼,而且贪吃得不得了。它的背鳍上长有10根尖刺,一受惊,这些尖刺便直直竖立起来。当时,一只这样的鱼上钩了。我一时大意,扯得太猛,结果,它竟飞出水面撞到我脸上,其中一根尖刺恰巧刺中我右眼的瞳孔。
从那以后,我只剩下左眼有健全的视力。很幸运的是,我左眼的近距离视力,比一般人的视力更好,而且终生如此。我虽然丧失了立体视觉,但是能清楚辨识小昆虫身上细小的图案和绒毛。稍长大后,或许是因为遗传缺陷的关系,我又丧失了大部分高频率音域的听力。如果不戴助听器,对许多鸟类和蛙类的叫声,我便无法分辨。
因此,当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像美国所有的博物學家或多或少都曾经做过的一样,我带着彼得森的《野外赏鸟手册》及双筒望远镜外出,结果证明我是一个相当差劲的赏鸟者。除非鸟儿很清楚地在我眼前奋力拍翅,否则我根本找不到它们;即使有一只鸟就在近旁的树上高歌,除非有人直接指给我看,否则我还是找不到它。
类似的状况也发生在对蛙类的观察上。多雨的春日夜晚,我和大学同学循着高亢的雄蛙叫声的指引,前往青蛙的交配地。我的确找到了一些,比如叫声低沉的犬吠树蛙,它们的叫声仿佛有人在用力敲打一只大木桶;另外还有东方锄足蟾蜍,它们的叫声很像幽魂前往冥府报到时的呜咽声。然而,大部分蛙类的鸣叫声,在我听来,都不过是一阵含含糊糊的嗡嗡声。
决定终身大事的人生转折点,竟然出现在我还那么小的时候。我之所以注定要当昆虫学家,一辈子研究或飞或爬的微小昆虫,完全不是因为拥有什么怪癖,也不是因为有什么先见之明,完全是因为单纯的意外事故,限制了我的生理能力。
不管怎样,我一定得找出某一类型的动物来研究,因为心中的火种早已点燃,所以我能找到什么就研究什么。于是,我剩下的那只眼睛转向了地面。从此以后,我开始赞美地球上的这些小东西,这些可以用食指和拇指捏起来仔细观察的小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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