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交替的那年,我们第一次见他。
一米七几的个头,微胖,皮肤白。笑起来只有一边嘴角上扬,眼镜后面,眼睛眯成两条缝儿。他透过这两条缝儿盯着我们,用一口不甚标准的普通话说道:
“你们都老大不小了,以后少让我啰唆。”
言罢,和颜悦色不改。笑面虎的模样颇具震慑力。
就是那年,小学升初中的考试取消。经过划片,几条街上十二三岁的小孩们叽叽喳喳地拥进他所在的学校,一个年级10个班,每个班里都挤着六七十号人。他是我们那70多号人的班主任,教语文。跟众多人民教师一样,早在第一堂课上,他便提出对我们的殷切期望:
“希望我教出来的学生以后进馆子点菜,不要大喊‘jué鱼。”
他转身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下“鳜”:“这个字啊,念‘guì。外出聚餐,领导同事都在,你一张口,要了一条鳜(jué)鱼。啧啧,我可丢不起这人。”
做好了迎接老生常谈的准备,没承想,他对我们的期望无关乎志存高远和前程万里,却是基本简单的认字识词。听他拿捏语气、煞有介事地模仿,原本正襟危坐的我们转而哄堂大笑,吵吵闹闹的校园生活自此开场。
也是到了后来,我才慢慢明白他藏在横竖撇捺里那些做人的道理。当时?当时哪儿顾得上。在没有手机和互联网的少年时代,学校基本就是同龄人之间分享见闻心得的唯一场合,得趁着极为有限的在校时间把想说又好像总也说不完的话一股脑抖搂出来:漫画、港片、欧文、乔丹、喇叭裤、钉子鞋、《爱在西元前》、隔壁班的男生女生……新世纪的一切都崭新而热烈,未来不过是远而模糊的概念。在那种崭新和热烈的鼓噪下,课桌后边的情绪被放大为分明的爱恨,喜欢和憎恶都不是秘密。柔荑般的手或十指相扣或握捏成拳,单薄矮小的身体里用之不竭的义气和勇猛蠢蠢欲动,随时准备着喷薄而出,倔强而纯粹、义无反顾。
迫于此种情景,教师队伍快速提高了自我修养,在和学生的切磋交流中练就了不少绝学。跟校内风传的各路“英雄”不同,点点(这是我们听来的他的外号)既没有鬼狱阴风吼,也不使拨草寻蛇棒。高大的身形许他以静制动,在所有他认为需要出现的时间段幽幽地出现在我们班后门的窗框。镜片反光,令人无法辨别他的视线指向——你永远无法判断他是不是正在看你,只得偃旗息鼓、按兵束甲。长此以往,这招化身为影效用甚佳,比起班主任动辄就大发雷霆的班级,我们反倒是高度自治,正襟危坐居多。
跟管纪律、抓作风的方式一样,点点在课堂上对我们也多多少少带点儿散养的意味。默写字词,他念“倜傥”,大家齐刷刷抬头,向他掷去迷茫困惑的眼光。见状,他匿笑,转而拉长声调念作“周党”。不知道別的同学怎么样,反正我对此印象深刻:
倜傥,读音tìtǎng,形容洒脱,不拘束。而且说到倜傥,首先就会想到他。
以英语老师为首的一拨代课老师采取的是与他截然不同的管教方法。晚交作业、字迹潦草、拼写错误、喧哗吵闹……学生动辄就出于这些原因被传唤至办公室问话,轻则厉声呵斥,重则用鞋尖踹小腿胫骨,孰轻孰重完全视她的心情而定。有一回,这位英语老师在盛怒之下要求家长来校面谈。学生自然是守口如瓶,不肯吐露父母的电话,她吵吵嚷嚷地去找点点告状。点点了解了来龙去脉,对她的严苛随声附和,但说到联系电话,却两手一摊表示无从知晓。堂堂班主任,哪有不知道家长电话的道理?英语老师被点点气得够呛,双手叉腰、无计可施,只能“呼哧呼哧”喘粗气,风箱似的。
这个故事是涉事同学亲口所讲,讲述时,他的言语神情中颇有几分得意。大家乐意听,他也乐意讲,这个故事被重复了许多遍。
现在想来,小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某个晴朗的秋日,下午我们大扫除,班上一位同学站在室外的楼梯朝楼下大喊:“点——点——哪——去——啦?”这边话音未落,那边操场上早已笑成一片。同学不明所以,半晌,有人在身后搭腔:“找我吗?”回头看,果然是点点。公然大呼老师的外号,怎么都算得上“大逆不道”。被当事人撞个正着,无异于“强送人头”。但点点毫不生气,仍然是一边嘴角上扬,眼镜后面,眼睛眯成两条缝儿。
于是我才敢在课间休息跑去他的办公室,翻遍校服的口袋,摸出一颗跟包装纸粘连的润喉糖,递给他吃,并在以后的日子里,对看似冒犯的举止尽力理解,做出善意揣摩。
伴随着“最后的战役”,我们即将毕业,随后迎来自己的首场大战。对初中生们而言,分别是一件大事儿,值得一本一本的同学录、一个挨一个的拥抱以及大庭广众之下的许多眼泪。
最后一节语文课上,教室里哭声四起。点点写完板书回身,左手摁住书角,右手手心朝上,蜷缩着五指,用手背展平铺开在讲桌上的课本。
“不要太伤心了,”他说,“我们不会彼此忘记的。”
我们的确没能忘得了他。上了高中,上了大学,我们仍然在空闲时间回学校,两手空空地前去拜访他。他看上去挺高兴,说自己早就不当班主任了,也不教语文,甚至连学校安排的三防教育课都辞去不带了。我们也啰啰唆唆,倾吐一些境遇烦恼。
不悔梦归处,只恨太匆匆。
最近一次告别前,他跟我们互留了手机号,还添加了微信好友,好像还的确通过新兴的社交软件有的没的聊过天。
空闲的时间少了,和他有关的消息自然就少了。
有一次,忘了什么事儿,我突然就想起他来,想起他上课的样子。上网查了查,他手指的屈伸困难是类风湿关节炎的症状,这种疾病会导致手呈梭形肿胀、尺侧偏斜,病情将随活动不断加重。可是在任教我们的3年里,他书写板书、批改作业,从没多说过什么,我们也熟视无睹。
桃花流水鳜鱼肥,它味甘、性平、无毒,值得我们牢牢记住。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