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读亦舒的小说,文中常提到主角穿着开司米。我总觉得开司米是一种中国本土材质。后来学了点英文,明白了:开司米=cashmere=克什米尔山羊绒。也就是炫富大师彼得·梅尔所说的世界上最奢华的保暖材质,需要靠手工收集,轻暖软薄,在冬天让人如升天堂的玩意——一种小时候司空见惯的材质。
项羽破釜沉舟,解巨鹿之围,擒王离,降章邯,灭秦军主力,西行入咸阳,火烧阿房宫,分封天下,号为霸王,打算回家。人们劝他别回去,时年27岁的项羽表现出了年轻人爱美的劲头: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
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说自己年少时,“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
富贵即可衣锦,平民就是布衣。
纺织品材质本身,映射着人的阶级。
《神雕侠侣》里,小龙女初次出场,“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如烟似雾,正该如此。全真道士看郭靖,“他容貌朴实,甚是平庸,一身粗布衣服”,这等深藏不露,才是郭靖。
倘若郭靖穿了一袭白纱,飘飘欲仙,小龙女一身粗布,那便不对了。
纺织品的材质本身还跟人的气质有关。
17世纪,英国和法国一度限制了印度的印花棉布进口:这玩意儿太便宜,又轻薄,不褪色,物美价廉,简直要摧毁本土纺织业。这一禁令直到1759年才解除。那时节,巴黎人正流行蓬帕杜夫人那闪烁华美、滑若流水的塔夫绸。
18世纪下半叶,欧洲流行新古典主义,大家都爱希腊和罗马式装扮,其中也有纺织品的影响因素:印花棉布到了欧洲,棉布、细布和薄纱开始流行,多少也能将就希腊和罗马那种亚麻材质的感觉。
纺织品的材质,还跟政治有关。
恺撒就深明此理。罗马人还在学希腊人穿亚麻衣服时,他就得意扬扬,穿过一身丝绸袍子,还是紫色的。那时丝绸来自东方,万里迢迢,贵重无比,还是最难染的紫色,煊赫贵重,不可一世——太高调了,所以恺撒虽功业盖世,最后却惨遭刺杀。
纺织品的材质,都是跟时代挂钩的。
19世纪后半段,阿道夫·廷兰德先生在奥泽内山谷附近,沿河借水力开了个丝绸纱厂。那时候,大众普遍穿廉价的机制棉布,贵族才穿柔软轻盈的丝绸。巴里科有一部小说描述过,欧洲人那时不远万里,去东方找蚕茧蚕丝,有的还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1880年,阿道夫的儿子加斯顿接掌其衣钵。那时贵族时代已经到了尾声,第二次工业革命就要开始了。30年后,他的继承人开了一家针织厂,成为法国第一批提供内衣、袜子与运动外套的厂家之一。
这算是离经叛道吗?不是的。
时装这东西,公认的祖师爷是保罗·布瓦列特:20世纪初,他开始推出第一批署名服装设计作品,从此地球上才真正有了时尚业。而布瓦列特开始进行服装业革命,推翻紧身胸衣,是为了方便女士们进行体育运动。换言之,人们穿上方便运动、可以在城市里晃荡的轻便衣服,已经是20世纪初的事了。
倘若你在20世纪初,吃过连正餐带甜品的12道菜,然后去后院网球场礼仪性地打几拍,你也会觉得胸衣如甲胄,勒得心脏都要停跳了,希望有件衣服能让自己自如地运动,同时不失风度。20世纪初,针织、帆布这类材质流行起来了:城市工薪时代来临,大家都得穿得干净利索,行动自如。
1952年,廷兰德家和格罗家合并。1962年,他们出了款亮丝:明亮如丝绸,弹性如纤维。因为那是20世纪60年代了——“二战”过去了。老牌贵族还相信手工定制和人造材质,但新一代人,经历过天翻地覆,已经相信了科技,相信了未来。世界需要更短的裙子、更现代的服饰、更舒适自然的休闲装扮,要更多的亮丝做的马球衫,活动自如,干净敞亮。
人类从穿丝绸学贵族仪态,到穿针织衫行动自如,再到穿着纤维接纳人造科技,成为一个标准的、干净敞亮的现代城市居民。
材质的历史,也就是人类进步的历史。
19世纪中后期,欧洲商业大肆发展,巴黎女子们的衣服也日益分门别类。晨服多用轻棉,裙摆可以不那么夸张,但出门见人,衣服得格外讲究。無论有没有事,小姐太太们依惯例得在午时出门一趟,显摆一下衣服。领子得低到露出脖颈,除非颈部花边无穷;衬裙得滚3圈边,还得让姑娘的婀娜步态显现出来……那时节,相机和照片还没有大规模应用,流行时尚基本靠口口相传,或画作宣传。
到20世纪初,欧洲老贵族为了摆谱,还会特意将衣领、袖口磨出毛边的痕迹,以显摆岁月与传承,使人一望而知“咱们家族可是历史悠久,与众不同”的,与衣服崭新鲜亮的新贵们划分开来——在奢侈品理论里,这叫作social distance,社交距离。仿佛是盘核桃的包浆,老祠堂的香薰痕迹,都是岁月的洗礼。
但20世纪与以前不同的地方在于,贵族传承只停留在奢侈品领域,成为小范围的传说。大众一边将传说当段子听,一边阔步向前。有钱人的所谓一日三开箱、不同场景换不同衣服来打发时光的琐碎劲儿,只能停留在他们自己豪华但局限的庄园里。城市时代的人们,需要的是自然舒适、可以随意在城市任何场合之间转换的衣裳——这就是现代生活,接受变化,接受平衡,承认效率和快乐的重要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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