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想出走。
出走的念想,是每一个少年成长中无来由会产生的想法和必需的营养。直到现在,尽管我已经50多岁了,离家出走的念想还会时不时地冒出来,一瞬间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用出走的方式告别和背叛,怕是我一生一世的事,是一种事业和未来。我每天都在告别、背叛的想法中写作和生活。每每想到告别和背叛,我就会有一种兴奋和不安。人——尤其是孩子们——如果从未想过不辞而别、离家出走和背叛,那样的人生将是多么怯弱、单调和无趣啊!
出走和背叛,是少年时代揳进我脑子里永远也拔不出来的一根桩。
成长,是由无数次想要出走(背叛)而又不得不留下的过程叠加起来的;而成熟,是人生历练中静默不言的一种光。然而一次次地想要离家出走,想要把自己放逐,也许正是长大、成熟的一种准备。除了饥饿带来的痛苦,我们家不缺少温暖、悠闲、苦累和兄弟姐妹间的争执和谦让。那个家,是乡村家庭的典范。父母谦卑和睦、通情达理。家里的生活虽然贫穷,可在村里还是让很多更为贫穷的人家羡慕和尊崇的。在那偌大的田湖村,父母给我们的爱,多得常常从小院里漫出来。然而,这种爱还是不能消除一个男孩想要离家出走的念想。
有一天,我决定出走了。
父母下地,姐姐和哥哥们不在家,我独自在小院里写了一会儿作业,看着母鸡在窝里生了一个蛋,又看着那只母鸡邀功一样在我面前“咕咕”地叫着转了几圈,我给它抓了一把玉米粒儿作为奖赏后,“哐”的一下——决定离家出走。好像决定出走完全是因为那只下蛋的母鸡,想到我才十几岁,不能如一只鸡一样在一个小院里了此一生。
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
我要到外面的世界走走和看看。
想到我决定要出走,就有一种兴奋劲儿在我身上鼓荡着,仿佛不立刻离开那个家、那个院子,我便会窒息在那个家、那个院子的温暖里。说走就走,我把作业、课本收起来扔在窗台上,把屋门、大门锁起来,把家里的钥匙塞进家人可以找到(其实所有的外人也都能找到)的门楣上方的一个小墙洞里,就这么匆匆离家上路了。
离家出走时,我朝见娜家(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见娜及其家人了)的压水井那儿看了看。然后,我朝寨墙外早时和见娜经常一块上学、放学的小路走去,到了北寨墙的寨门外,又沿着河边的大堤朝着正东走。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但又好像早就计划好了要去哪儿一样。直到沿着大堤离开村庄,东山渐近,田湖渐远,一片柳林外的伊河,白花花地泻在我面前,我才知道我要离家去哪儿——我要独自蹚过伊河水,爬到对面伏牛山的九皋山主峰上。
老师说过,九皋山是伏牛山余脉东延的主峰,海拔900多米,中国第一本诗集《诗经》中的“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说的就是那座山峰。据说,唐朝的李白曾独自从龙门走来,上过那座山峰,而且还在那儿留过一首名为《鹤鸣九皋》的诗。这首诗有啥意味和意境,那时的我完全不懂(现在也不甚懂),但我觉得人们很难读懂的诗反而好写,倒是像《静夜思》那样的诗,因为人人都懂反而写不得。
我总以为自己能写出那种人人都读不懂的诗,也就蓄意要爬到那座山上,和李白一样坐在山顶,诗兴大发,写出一首好到别人都看不懂的诗。当然,写不写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离家出走,独自走了很远的路,遇上了很多事,经历了很多的艰辛和奇遇,它们都被我一一征服,我成了站在山顶上的一个大人物。
浪漫和草率,在我幼稚的胸膛里发酵、鼓胀着,使我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英雄气概。我也就一路昂首阔步、义无反顾地到了伊河最宽、最浅的河滩上了。有来往的行人,举着他们的衣物和行囊,踏水朝着对岸蹚。我在前一年的盛夏,同邻居家的孩子们到伊河里游泳,“狗刨”着游到河中央,被漩涡卷进急流里,差点儿死在伊河里,后来被邻家的一个张姓孩子救了出来。把我救出来后,他抓着我的双腿,把我脚朝上、头朝下地抖了大半天,待我把喝进去的伊河水全吐出来后,他说了一句极为经典的话:“淹一次,你就学会游泳了。”
我真的学会游泳了。
我可以独自无所畏惧地走过齐腰深的伊河了。和别人一样,我脱光衣服,把衣服举过头顶,半游半蹚地将过河水时,迎面游来一个过河的人,他很惊奇地望着我,大声说:“这娃儿,你去哪儿?你不怕被淹死吗?”我没有告诉他我是离家出走,有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正在我身上激荡着。我只是很不屑地朝他看了看,更加无所畏惧地游向河心。
河心的水流没过我的脖子,我差点儿被冲倒。及至对岸,湿漉漉地再穿衣服时,我便更加拥有了一种无所畏惧的勇气。走小路,过村庄;在村头遇到土狗追着我咆哮和撕咬;遇到一匹惊马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扬起的灰尘落在我脸上,我都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惊异。我是离家出走的人。我要和李白一样,独自登上那很少有人能爬到山顶的九皋山(一定要写诗),我当然不能有任何恐惧或担忧。我就那么独自沿着东山下的村庄走,不和人说话,不和人来往,旁若无人,义无反顾,至多在有些寂寞无聊时,从地上捡起一根细柳枝,边走边在地上扫;至多在看见路旁的树上有了金黄色的知了壳时,摘下来在手里拿一会儿,觉得无趣、没有意思了,便把柳枝和那知了壳一并扔到路边的草地里。
转眼,我走到了九皋山下那条“牛瞪眼”的小路上。路是泥土路,可在那干硬的路面上,接连不断嵌有突出的碎石子,好像那石子是专门镶在地上,等人爬山时可以蹬着石子用力一样。山在头顶,我在山下,正南方的太阳烤在我的发梢上。我知道自己不久就要登上九皋山,爬上主峰振臂高呼了。我已经把在峰顶上要高呼的口号都想好了,我要站在峰顶,让风吹着我的头发和衣服,环顾四周,最后把我的胳膊高高举起挥动着,用我最大的嗓门对着天下喊:
“有一天我要吃得好,也要穿得好!”
“有一天我要吃得好,也要穿得好!”
那一天的离家出走,我决计要让它成为我人生的宣誓,写在我生命的旅途上,成为我不凡命运开始时最巍峨的纪念碑。可我没想到,我宣誓的胳膊都还未举起来,就被变故和偶然把我双脚、双臂行走和伸展的方向改变了。原以为人生是一条充满必然性的河流,哪知人生中的偶然才是我们过河时的垫脚石。那些不可思议的事,都是无法摆脱的偶然。为了不在写诗和爬山的路上碰到三姑家的人,走过了两个村庄后,我到了我三姑家所在的梁疙瘩村(这村名,烦),就有意绕过村庄,从村旁的一片庄稼地里穿过去,沿着沟崖小道,攀着荆棵、野榆树走了很远的路。到了终于可以看清山顶时,我以为峰顶到了,正要俯瞰远方、振臂高呼口号的那一刻,却从不远处的山崖边爬上来一个人,收拾捆绑他在崖头砍拾的柴火。我们彼此一望,都惊呆了。
他竟是我要躲避的三姑父。
三姑父就好像在那儿专门等我一样出现了。
我待在崖头边儿上,三姑父看着极吃惊的我,很快平静下来,连说了三句话:
“你怎么在这儿?”
“是你三姑让你来这儿找我的?”
“走,我们回家吃饭去。午饭都错过时辰了。”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前功尽弃地被三姑父强拉硬拽到他家了。路上我挣着身子对他说:“我是专门来爬山的,我一定要爬到山顶。”三姑父扛着柴火,提着我的胳膊抖了抖(像提着抖一只小鸡、小狗一样),说:“山上有啥好看的啊?除了石头就是两棵野榆树,连点花草也没有。”再进一步知道我父母都不知道我离开了家时,他连连骂我:“咋就这么傻!”他把我拽回他家匆匆吃了饭,又赶在日落前,带着我下山和过河,把我送回田湖村了。
一场盛大、庄重的离家出走,就这么草草地收了兵。一场梦想中的人生庄严的宣誓,还未及最后登上宣誓台,就被人从梦中叫醒了。现实总是比梦想有力量,少年明亮、美好的梦,被现实一碰即破后,我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登上那座山,再也没有可能在李白待过的山顶坐坐或站站,高举着胳膊大喊了。
我的少年时光就这样过去了,还是那时候的李白好。
可我连李白的影子也没找到,就那样在历史与现实的交叉口和李白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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