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聂勒是个佤族人,黑脸,会写诗。他在冬天开始的时候送我一盒茶叶和100多个核桃,并交代说,核桃是他家种的,茶是佤山产的。我闻闻茶叶,摸摸核桃,看看聂勒。他的眼球很白,大概因为皮肤黑的关系。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遥远的东西,虽然他已经来到昆明十多年,读了大学,在出版社工作,但还是很遥远。酒过三巡,他就要唱佤族的歌,他的歌我们谁都唱不来。歌一响,我们就好像坐上了飞毯,进入梦乡,到了遥远的佤族世界。歌声停止,我们又跌回到现实中。聂勒是个眼睛会发光的男子,不,是条汉子。
我把他送我的茶放些在茶杯里,倒上开水,少顷,水色变成了深秋的颜色,褐黄。重些的茶叶已经沉到了底,轻些的浮在水面,降落伞一样缓慢地一片片打开,然后旋转着落下去,很慢,仿佛水里面有微微的风。叶子就是在水里也保持着叶子的风度,它们没有像炸弹那样落下去。看着表面的茶叶一片片松掉,散开,沉下去,直到最后一片落定,水色变深沉,心也就静了。
茶可清心。茶是清心的。茶再怎么泡,它还是水,再怎么看起来颜色浓烈,它还是水。但它不再只是解渴。到了清心,就进入了境界。茶是慢的,水是快的。水是解渴的,能满足生理的需要,比如运动员进行马拉松长跑时,给他补充水分,他可以边跑边喝,这时候给他喝茶,完全是浪费,他根本没有心思去品。茶要品,水要喝。现在的人以为喝茶对身体有好处,相当俗。
最俗的茶,莫过于在茶里面加枸杞、冰糖、大枣,还说是可以壮阳。太俗了。云南最近炒普洱茶,说是可以降血脂什么的。太俗。茶嘛,放点叶子进去,喝的是个无。它还是水,但它有了些什么,这些什么是个与心有关的东西。心是无形的,可以感觉到,但说不出来,是无。现在人是把喝茶当喝咖啡去理解。严格地说,咖啡是药,而且立即见效,有助于“更快、更高、更强”。茶不是药,是品个味道,要说茶可以见什么效,也许吧,但非常慢,慢到你根本感觉不出来,慢到无。养心谈何容易,养只鸡尚且需要时日,况乎养心。有心心就有,无心心就无。我在巴黎时,时差倒不过来,就天天靠咖啡来维持。呵欠一来,一杯咖啡下去,立即精神百倍。但时差正确的法国人不这么喝,他们可以把一小杯咖啡从早喝到晚,完全已经没有刺激作用,只是品个味道,就像品茶,喝的是无,有已经在慢里面无影无踪。
聂勒送我的茶,不知名,大概也是普洱之一种。本来嘛,普洱与西湖龙井,只是味道不同,就像兰花的不同品种。你说兰花有什么药用价值呢?龙井是上品,茶的最高境界,叶子抖进去,水色不变,但有味了。普洱嘛,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味重、色重,身体强壮。龙井,品了千年,已经气若游丝。龙井是贲象穷白的宣纸,普洱是宣纸上画着的美女广告。普洱的兴起,说明现代人受咖啡影响,敏感度已经弱化,需要更刺激的。我说着玩,普洱茶崇拜者别在意。其实无论普洱、龙井,都是进了茶杯的水,只在于是否养心——你觉得养心,那就是茶;不养,那就是水。龙井喝一年,那是普洱;普洱喝上一百年,那就是龙井。江山易主,茶叶变色,并没有什么标准,称心如意而已。
诗人聂勒,是佤族历史上用汉语写新诗的第一人,他的诗歌是浪漫的,因此不行于当世。就像20年前的普洱茶,也就是云南人自己喝喝。天下人,都以龙井为海内第一。
(清影摘自《人物》2011年第4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