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艺术真实是衡量影视作品美学价值的最重要尺度。电影《无人区》在对真实人性的多方位探索中成功实现了对艺术真实尤其是对客观真实的追求。首先,作品通过人物性格的设置展现了真实的人性,人物性格与动机的一致性有利于促成直观真实,这是实现客观真实的重要途径。其次,虚构的“无人区”为表现真实人性提供了最理想的艺术空间。然而,作品的正能量结局设置却打破了艺术风格的整体性。
[关键词]《无人区》 艺术真实 客观真实 本真人性
时下,电影《无人区》正在各地热映,作品的创作灵感来自于导演宁浩去新疆旅游的路上所听到的一个贩隼的故事。影片中律师潘肖为了帮一个贩隼的黑老大打官司,来到了西北小镇,打赢了官司后,由于潘肖执意要用黑老大的红色轿车作尾款抵押,于是,他开着藏有鹰隼的轿车开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旅程。路上遇到愣头青的卡车兄弟、追杀他的狠毒贩隼者、趁人之危的“夜巴黎”一家、还有被拐卖来的逃跑舞女等。几路人马就这样在精心编排的情节中遭遇,一个关于恶劣环境下展现本真人性的故事就此登上银幕。表现和再现本真人性乃是艺术作品的核心诉求,所谓艺术真实,某种意义上就是指艺术作品再现和表现本真人性的真实,它是一切艺术最重要的美学尺度。艺术真实包括直观真实、客观真实、主观真实和超现实真实等类型,其中客观真实是构成“低碳艺术文本”的充要条件。①所谓客观真实乃是指一个艺术文本呈献给受众的一种普遍的理性认知或内蕴,其中最核心的是对真实人性的表现和再现。恰恰这一点是当下中国电影创作中的最大软肋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无人区》值得圈点,它遵循艺术真实的美学尺度,一举突破了“复制现实”的艺术桎梏,开辟了再现“本真人性”的低碳新路。
一、人物性格再现本真人性
艺术真实是“低碳艺术文本”的本质特征,而人物是影视艺术文本的核心美学元素之一,人物性格刻画的真实与否直接决定着一部作品的低碳水平。较之其他作品,《无人区》在人物性格塑造上达到了高度的直观真实和客观真实。人物性格是人物在为人处事等方面呈现出来的较为稳定的一种心理特征,而人物动作则是性格的外化。影片创作者通过人物几个典型动作便向观众展示了他们的内在性格。例如,影片一开始,黑老大开车撞死了警察,还差点害死自己的同伙,其心狠手辣的性格和杀人不眨眼的行事方式可见一斑;在阴暗的监狱中,黑老大表情的特写和语调的冷酷令观众不寒而栗;其后他因为50元钱撞死小卖部老板娘,又因夜巴黎的老板带走自己的隼而撞死他的儿子,这些行动都有这个人物性格的具体展现。再如,律师潘肖为了挣钱,替罪犯作无罪辩护,可见他为了名利可以无底线、无原则,在法庭上将“新锐”改为“著名”的行为也可看出这个年轻律师野心勃勃,追名逐利的本性。因此后来他在遇到卡车兄弟之后,肆意欲与其争个输赢,撞人之后又放弃报警选择用火毁尸灭迹保卫自己的大好前程。但是潘肖仅仅是停留在为了名利追逐而盲目,这不同于为了“钱”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黑老大。正如片中一直在强调的:这是一个关于动物的故事,如果说潘肖是只自私的猴子,是即将进化成人的动物,那么黑老大则是不折不扣的“为了口吃的,连命都不要了”的隼,是彻头彻尾的牲畜。影片中各种问题的出现与解决办法都是人物自身性格所致,性格又指引着他们做出选择:潘肖贪图名利、心胸狭窄、斤斤计较,却也有诸如不打女人的原则;黑老大冷酷无情、心狠手辣、视金钱利益大于一切、漠视生命、报复心强;卡车司机兄弟蛮横且不讲理、欺软怕硬,“夜巴黎”老板一家趁人之危发不义之财;舞女谎话连篇,却也有善良的一面……这些生活在无人区的人物,统统通过各具特色的动作展现出了各自性格,真实地反映了活生生、赤裸裸又鲜血淋漓的“人性”。生动的刻画具有典型性格特征的人物是影视作品实现“客观真实”的必经之路,也是“低碳化”叙事的有效方式。
二、人物性格与动机一致逼近直观真实
人物的性格一旦形成,他们的行为动机便会在其基础之上固定形成,而人物的行为动机是否合乎逻辑,往往是一个故事成或败、真或假的分水岭。电影《无人区》中的人物性格基础奠定之后,其人物行为动机既是一种内在选择的驱动力,又成为了电影叙事本身的动力,推动着故事顺理成章的发展,一气呵成。片中争名逐利的律师潘肖让黑老大把轿车用作尾款的抵押,如果不是他的唯利是图和狂妄自大,他就不会独自开车进入无人区,也不会被人追杀直至最后丢掉性命;司机兄弟二人蛮横不讲理、斤斤计较、报复心强,这种性格致使他们几次开车追潘肖,追黑老大,为出一口气,最后兄弟二人纷纷惨死;舞女尽管谎话连篇,但是危急时刻,她愿意用自己辛苦两年积攒的两万块钱换潘肖一命,如若不是其内心最善良一面展现感动了潘肖,那么她很有可能被活埋而不会死里逃生,而潘肖也不会被激发出“放弃自私”舍己救人的念头,用自己的性命换得舞女的重生。故事脉络顺理成章,自然而真实,因此故事呈现出环环紧扣、毫无“尿点”的特质。故事一旦真实,便会吸引观众眼球,每一个镜头的呈现都会有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那么就不存在叙事拖沓,镜头离题的虚假感和违和感。由此看出,人物的性格与动机的一致性,是促成影片达到直观真实的重要手段。
与另一部电影《全民目击》相比,《无人区》的人物动机的合理性更能凸显。《全民目击》中,同样是由余男饰演的被告律师“周莉”,也同样是律师这一形象。“周莉”因为得到了能证明自己委托人是凶手的证据,不惜花百万重金买下该视频证据,匿名送到了公诉方,也就是自己的对手手中。这表面看起来,向观众展现了一个合格律师的正直与良知,但是细究片中“周莉”这个人物,她的性格塑造较为平面化。在法庭上,她惜字如金,又抓住了证人的弱点绝地反击。但是没有什么其他地方可以看出她的正直和善良,反而在镜头刻画下,观众更多看到的是一个雷厉风行,面无表情的冷酷律师,这样的镜头和细节设置所展现的人物性格与其动作动机不一致,因此“周莉”花重金买证据又匿名寄给对手“童涛”的桥段会令观众摸不到头脑,甚至有一种为了叙事而编造、为了弘扬正义而虚饰的感觉,这样既不能反映真实的人性,也不利于影片直观真实的呈现。同样,《全民目击》中着力刻画的公正法官“童涛”,在人物行为与选择的展现中缺乏合理动机,比如说“童涛”对自己恨之入骨的犯人入狱没有表现出如释重负,而是认为嫌疑人“林泰”入狱的表现平静,违反了所谓“常理”,借这个机会“童涛”鬼使神差地去了嫌疑人的家乡,了解到了事实的真相,并再次鬼使神差、毫无预兆和铺垫地找到了证据。对于电影创作者来说,他可能希望塑造一个性格立体、真实、面临选择有所犹豫和挣扎的人物,但是他们最后竭力地将“童涛”拉了回来,令他公正、令他果断、令他神勇,这种选择不符合真实人性的标准,人物每一个动作缺乏相应的合理动机,这就令电影看起来空洞虚假。尽管《全民目击》票房和大众口碑双赢,但是从是否“低碳”的美学尺度来看,《全民目击》相较《无人区》还是有差距的。endprint
三、 “无人区”为反映真实人性提供理想空间
“无人区”是整部电影“创造真实”的大前提,也是故事发生的空间承担者,其多义性能够发人深省。表面看来,“无人区”是西北小镇到北京之间的一段必经之路,它环境恶劣,所以无人。在这样的空间环境中,电影中种种情节的发生有了外部的合理性。而且这样的环境下更有利于彰显真实的人性。成功的例子不只一个,2012年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影片《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同样是讲述了一个极度恶劣的环境下,人在人性与兽性中挣扎的故事。只不过《无人区》是在沙漠中,而《少年派》发生在海洋上。并且少年派用了童话故事一般的传奇性表达,取代了真实性构建,似乎更有利于观众的理解和选择,不至于像《无人区》一样,将血淋淋的事实,将丑陋却活生生的人性兽化给人看。两种表达方式各有所长,伟大的作品都在企图展现人的本性,只不过手法不尽相同而已。与之相类似的,一些表现“二战”的影片,将人放在“战场”这样的空间中,就是为了让人们在战争的残酷中,看人的本来面目;就是为了揭示战争对于人性的异化和埋灭。通过绝境来逼问人性的方式是合理的,也被事实证明是成功和有效的。“无人区”这一空间为真实地再现人性奠定了基础,也为故事的开展和叙述提供了多方面的可能性。
《无人区》在2010年创作完成后,上映时间一拖再拖,电影审查委员会给出的理由似乎是说,宁浩自己编造了一个时空环境,而且其中没有英雄只有坏蛋,违背了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但事实真的像电影审查委员表达的那样吗?具体来分析,“无人区”地域开阔,人迹罕至,似乎是远离社会,甚至与社会隔绝的一种空间状态。正是这样的空间,才有利于宁浩对于人的原始兽性和人的社会性之间关系的探索,否则,在社会常态下,人往往是克制,甚至是虚伪的:因为法律,因为道德,因为人的意识的束缚,因为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联。但是在恶劣的无人区环境之下,如果人还是能保持优雅、保持理智、保持完全的清醒与克制,那才是“违背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所以,再来看片中置身于“无人区”的人物,由律师潘肖来看,他正是在自然环境恶劣、人性缺失的无人区中,一点一点、一层一层地脱下了自己的人皮,显露出原始动物性的自私、无知和愚昧,这也是影片开头,为什么旁白提示说:“这是一个关于动物的故事”。但即便是动物,也有慢慢进化,慢慢蜕变的一天,也就是影片开头故事中暗示的“俩猴变成了猴群,猴群变成了人群”。于是,潘肖在经历了重重危机与磨难,遭遇了几波不同类型的人之后,逐渐学会了放弃自私、尝试合作。而在此过程中不可被忽视的——“无人区”恰恰是整个故事能够合理建构的物质前提和虚构基础。它也为电影真实地表现和再现人性做出了巨大贡献。对比宁浩前两部作品《疯狂的石头》和《疯狂的赛车》,其空间环境由之前的都市转移到了荒野沙漠,从相对封闭式的空间转换成了开放式空间,通过空间的转换,作品在人性的刻画上似乎更加深刻有力,而这种力量正是来自于客观真实的低碳化塑造。
四、正能量结局打破了艺术风格的整体性
影片最后的结局,在色调、风格和真实感上都与影片前面的部分迥然不同,影片早期版本的结局是警察出车祸而死,“舞女”一个人置身荒漠中不知何去何从。虽然绝望比起希望更能令人警醒,更能向人们的灵魂刺去猛烈一刀,但是太过暴力和黑暗正是这部电影被禁四年的原因,影片上映的时间一下推迟了四年。国家广电总局一直没能批准这部片子进入院线。考虑到国内基本情况,考虑到没有分级制度的体制,只有修改才能让这部电影公之于众,虎头蛇尾的缺陷情有可原。对于影片结尾的好坏评价,其实是见仁见智的,如果要围观中传递正能量、鼓励人们一心向善,电影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传播媒介,就要肩负传播正确价值观的社会责任。但是这样的艺术处理更为功利化,对深刻地反映人性、呈现真实性来说没有益处。按照尊重客观真实的观点来看,导演和制度无权为人物选择最后的命运,依旧要靠人性本身做出选择和决断。因此,在审查制度的压力之下,现有结局使整体艺术真实的呈现打了折扣。
其实细致分析起来,依附于中国电影审查制度下的众多电影创作者们,并未向艺术真实的创作方向靠拢,而是选择牺牲艺术价值:屈从于票房,屈从于陈旧的观念和模式,甚至有些人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创作规律。除了像《无人区》这样受电影审查制度的限制的电影之外,许多中国电影本身就存在着结局过于理想化、空洞化、虚假化的问题。在2012年末那部创造票房奇迹的电影《泰囧》的结尾处,徐铮饰演的角色“徐朗”终于完成了其个人价值观的选择,“授权书”被他用手撕碎,证明人物最终选择了正义,抛弃了名利;徐朗打了一个拖欠已久的道歉电话,结果发现妻子就在身后出现,伤痕累累的家庭瞬间重归于好;王宝也如其所愿,开上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饼店;电影甚至为了吸引观众的眼球,请来了明星“范冰冰”与王宝合照……这些毫无由来的桥段罗列在一起组成了影片的结局,这样的设置似乎与前面的泰国惊险刺激之旅没有太多客观必然的联系,而且没有铺垫,没有合理的人物内在驱动力的选择。因此,尽管电影中充斥着大量异域元素,色调明快,奇观化效果突出,但是从艺术真实方面来说,它既不符合“直观真实”的要求,更不切合“客观真实”的标准。不要说它能够真实反应、刻画人性,就连叙述一个完整、合理的故事都做得不合格。像《泰囧》这样设置一个所谓“正能量”的、“大团圆”似的结局,不过是迷惑观众、挣得票房的拙劣手段,虚假和空洞的叙事,加之超高的票房,令人为中国电影的病态走势担忧。除了这种艺术质量原本不高的商业电影之外,即便艺术质量不错的作品也会出现结尾部分不够精准、设置不够合理的情况。例如,路学长导演的电影《租期》,尽管曾经获过一些电影奖项,但是在影片的结尾处,那个命运坎坷的三陪小姐“莉莉”在马路上挺着大肚子,与曾经那个“租”她回家过年的男主角擦肩而过。影片前面展现的“三陪小姐”这种社会底层人物,在最后一个“怀孕”的情节预设下“被导演从良”,由此一来,故事中体现出的那种小人物的宿命感和面对人生惨淡状况的无力感瞬间被消解掉大半,导演可能只是想通过莉莉的怀孕暗示两个人终归像是两条平行线不可相交,从另一个侧面证明这俩个人的爱情必将无果,从而流露出感伤和令人惋惜的情绪,但是怀孕就意味着“莉莉”已经开始了稳定的新生活,不利于深化人物的悲剧性命运,因此“租妻”过后被复杂的“情”所伤的警示性也随即削弱了,仿佛经历过一场人生的磨难之后,会毫无预兆地越来越“好”。这些没有根据的情节设置会使得结尾显得仓促和尴尬,因而显得虚假、肤浅。这种情况类似于《无人区》中的突兀设置。
相反的,贾樟柯的《三峡好人》、冯小刚的《一九四二》、马俪文的《我们俩》、许鞍华的《天水围的日与夜》还有科恩兄弟拍摄的《老无所依》这些作品,在设置合理结局,再现真实人性的方面来看,可以说已经达到了客观真实的水平。他们都遵循着人性的原则,让人物按照命运本身的线索走,而不是迎合于市场票房,更不是带有功利性的去说教,仅仅是为了让人性更真实、更加纯粹地展现在观众面前。在《天水围的日与夜》这部作品中,没有起承转合的设置,没有英雄式的人物,没有深奥的人生道理,但正是通过在天水围居住的几户居民之间家长里短的故事,通过直观真实的构建,反映了人生在世的坎坷和平凡的常态。在这种自然状态下,观众仿佛是在体味自己的人生,由此引发了其强烈的“自由情感”②,深刻地见证了人性的本真。因此,回看《无人区》这部作品,其结局的设置,由于受到了多方原因的影响,没有按照人性的原则继续叙事,而是通过在关乎道德与说教的选择上,通过所谓“正能量”结局设置打破了艺术风格的整体性。这种现象绝不是个案,但是值得我们反思和深省——电影创作的最基本落脚点,还是要回归人性,回归真实。
纵观中国影视作品,大多数人还停留在复制现实,或者说在披着现实的外衣天马行空、胡编乱造的层面上,但是宁浩作为一个有勇气探索艺术德性的导演,他将复杂人性的反思融入到了自己的作品中去了,他用自己的方式表现了生活,再现了真实,他撕开了人的面具和外衣,将真实的人性掏给观众看。这或许是宁浩及作品《无人区》最大且独特的艺术价值。 (责任编辑:翁婷皓)
注释:
①“低碳艺术”是马立新教授提出的一种新型艺术理念。它是指在艺术文本上达到客观真实,并能激发审美主体陶冶型自由情感的艺术类型。具体参见:马立新.数字艺术德性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54-64.
②马立新.数字艺术哲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98-118.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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