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能与蛙老师和山老师相遇,梨花沟里的孩子们多么幸运啊。
我们的学校孤立于沟口,远离市区,师生们每周回一次家。单调乏味的生活,狭小逼仄的空间,孕育出老师之间种种不长久的爱情。而蛙老师对学校、对教学,几乎怀有一种殉道般的情感。
我叫她蛙老师,因为在她跟前,我第一次知道了蛙类传宗接代的秘密。她原是物理老师,但在学校师资紧缺时,她勇敢地承担起了生物课教学。那些年,作为一门副课中的副课,生物课在很多学校只出现在教学大纲中。蛙老师挑着水桶摇摇摆摆从远处的河滩担来河水,把河水倒进走道里一字儿排开的花花绿绿的塑料盆里,盆里漂浮着藻类一样暗色的带状物体。蛙老师的课堂就在走道里,她对兴致勃勃的学生们说:看,这就是青蛙的受精卵,这些看起来粘连在一起的轻轻的小泡泡,过些时候就会变成一个个活泼的小生命。学生们叫到:蝌蚪、蝌蚪。那么这些青蛙的卵又是怎么来的呢?蛙老师神奇地展开几张不知从哪里搞到的大幅挂图——一只蛙紧紧爬在另一只蛙的背上。一只母蛙,一只公蛙,你们知道它们在做什么吗?蛙老师用指头一一指过这两只蛙。学生们害羞了,它们是在抱对,抱对是蛙类特有的产卵方式,类似于交配。大家不必难为情,生命的传递方式其实很相似,蛙老师神情庄严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在看似非正常的教学秩序中感受到教学的庄严。在我们那个默默无闻的偏僻学校里,我以为学校应该为有蛙老师这样的老师而骄傲。
但蛙老师的学生的课业成绩一直差强人意,她对此并不在意,因为需要种种教学实物,课里课外,蛙老师都很忙碌。她的办公室摆满各种瓶瓶罐罐、虫虫草草。为简化生活,她甚至剃光眉毛,穿着不分季节的老式皮鞋,风一样大步流星。她是学校第一位采用田野方式进行教学的老师,我也被她的教授吸引,混迹于学生中间,看蛙卵、看青蛙如何抱对,一直看到那些轻盈的小气泡变成一盆盆黑油油的欢乐的小逗号。有一天临睡时,有人发现蛙老师的被子里竟有一窝小老鼠。女老师在宿舍里大声尖叫,蛙老师没事似的将小老鼠一个个捧出来,放进纸盒,这是她的教学用具,她对它们关护备至。
小六儿辍学后,唯有她,这个看上去性格粗粝的蛙老师,在办公室黯然落泪。
离开学校后,我时常会想起蛙老师。有一年,听说在一个天色未明的冬日清晨,在回校的山路上,蛙老师遭遇劫匪,她的头被打破了,满脸是血,但硬是护住了没装几个钱的钱包。我听说后笑出了眼泪,能做这样勇毅事情的人,非我们的蛙老师莫属。
蛙老师终日忙碌不迭的时候,另有一个老师也在不停做事。我后来回忆起他们,心里总是充满忆念,他们的所为,弥补了我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期望,也因为他们,我想到,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有温厚慈祥、心怀大爱的老师。
与大张旗鼓的蛙老师相比,教美术的山老师是静的,他静静地做这做那,不停地叫人吃惊。首先,山老师让学校长高了,这完全是他的创意。有一天,老师们惊呼着从办公室跑出来,一起眺望三楼楼顶。山老师正在给学生们上写生课,学生们相向坐成两排,山老师在学生之间来回走动。山老师个子奇高,小山一样,我因而叫他山老师。兀立于楼顶的山老师,在那一刻显得更为高大,几片云落在他的肩上。山老师似乎在楼顶让学生们摆一个神秘的阵局,一会儿,两排学生又背向而坐。我明白了,这时候,一排同学的面前是楼下的果园,另一排同学面前是长长的梨花沟。果园绿树掩映、矮壮的褐色树干撑着形状各异、缀满果实的树冠;这一面,逶迤的小山侧立于梨花沟两边,远处的戴帽山云起云落。山老师让学校长高了,学生们高瞻远瞩,目光越过围墙到达远处。在寸土必争、无法给树木花草留一点儿位置的校园,山老师把山野和果园拉进学校,他让学生们在轻风和阳光中学习。
山老师沉静细腻,话少,但很幽默。一天下午,学校食堂的厨师望着楼顶急得团团转,饭菜都凉了,山老师的美术课迟迟不下。厨师到楼顶找他,山老师捋起袖子说:我以为还早,原来我的表停了。学生们大笑,厨师则哭笑不得。原来,上课前,山老师在手腕上画了一个表,告诉同学们,时间就停在他的手上,谁都不能急,要安安静静画好一张画。
学校三楼,有一间安放闲置桌椅板凳的教室。一天,学生们请老师去看一个展览,大家狐疑地被带到三楼,进到这间教室,所有人发出了惊呼。这里变成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墙上挂满学生们装裱的自己的画作。教室中间,桌椅板凳搭成的一个错落有致的高台上,摆满学生们的手工制作:色彩缤纷的风铃、千纸鹤、城堡、公园、甚至还有我们的微型校园。老师们不敢相信,这些精致的作品,全部出自这些山里的孩子。山老师笑盈盈地环顾他的学生,不断解释:是他们的、他们的。就在那一天,我第一次听到小六儿咯咯咯的笑声,不知道山老师对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话,他笑得止不住了。他手上拿着一串天蓝色的泡沫纸风铃,说回家时带上,要给他家刚出生的小猪娃儿看看。
我十几年的教学时光,我曾经当老师的学校,每每回想起它的模样,眼前总有一处在晶莹闪亮,它和山老师有关,仿佛一顶明丽的头冠,静静地镶嵌在我们简陋素旧的教学楼上。若干年后的一天,我乘坐公交车路过梨花沟沟口,一眼瞥见了高高的山老师,时光恍若从前。他的腿还是太长了,走路时要前倾着身子,拖拉起他的长腿。若在那时候,看见他这样子,我会叫他长腿蜘蛛,他会腼腆地低声回我:瘦猴儿。
一个人,一生中遇到好的老师,被光辉沐浴,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我和小六儿一般大时,遇到过怎样的老师呢?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氛围,上中学时,我所在的学校,大部分学生和我一样,野草般疯生疯长。我们的父母多是学校周围几家工厂的大老粗,我们的家里鲜有书籍。那年,我们班来了一位新班主任,姓丛,不知为何,我一直觉得她的姓氏有着植物的美丽。一天,在学校的大操场上,我上气不接下气疯追一个女生,在她身后大喊一句下流话。丛老师喊住了我,低声问: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我仿佛知道一些,但又从未深想过。丛老师说:这话很不好。我非常羞愧。那天,丛老师给我一小袋零食,里面是鱼皮花生。那是我第一次吃鱼皮花生,因为要改过自新,丛老师用它激励我。花生裹上鱼皮,花生想做鱼还是鱼想做花生?花生和鱼纠缠,它俩结交成了鱼皮花生。我后来总喜欢吃鱼皮花生,边吃边这样咬文嚼字。
丛老师带了我们两年,我上高中时,变得文雅了些,家里有了自己的小书橱。那时,我遇到一位很特别的语文老师,他姓瞿,常常身着暗色的长袍,满嘴文言,风度儒雅。他是一位老派的老师,但他给予我最新颖的引导。有一次,在课堂上他讲到课文中的一个词“嫩绿”,突然叫起我:你知道嫩绿是怎样的吗?我说,是那种带点儿鹅黄的绿。那鹅黄的绿为什么就是嫩绿呢?我说,因为鹅黄是一种嫩黄。瞿老师忽然十分开心,荡漾开满脸笑意,当着全班同学送我一个厚厚的日记本,说:喜欢写作吧?每天往上面写点儿吧,想写几句就写几句。瞿老师怎么知道我爱写作?在我更小的时候,在小学的油印小报上,发表过一首四行小诗,我把报纸压在毛毡下,每天临睡前拿出来看看。母亲把这张小报打进了袼褙,我知道后大哭。母亲说,想想看,袼褙做成了鞋子,你每天不就可以穿着你的诗歌走路了吗?我的没文化的母亲,也是个可爱的老师啊。我热爱着写作,我的老师们让我茁壮生长。
对老师的依恋,类似对母亲或者父亲的依恋。记得我有了弟弟后,每天都不想上学,就想围着弟弟转。我的班主任到家里来接我,我俩一起笑着看我襁褓中熟睡的弟弟,然后他用自行车载我去学校,像父亲一样。后来我成为老师,我的身上已经有了他们的影子。
所以,我一直在想,能与蛙老师和山老师相遇,梨花沟里的孩子们多么幸运啊。
“我的学校,坐落于梨花沟的尾巴上。”在我终于决意离开这个待了十几年的学校时,几乎带着满心的落寞和悲凉。升学考试的压力越来越大,管理制度流于形式,而且越来越严苛。那时候,我备课时戴着耳机,耳机里放着声嘶力竭的摇滚歌曲。对抗已经在内心白热化,但备课本上的字儿依然要安静茂密。备课与上课完全脱离,备课字数必须达到严格的要求。时间在白花花流淌,震耳欲聋的摇滚帮我呐喊,我要呐喊什么?
那一年,有两件事决定了我的去意。一是因为蛙老师的教学成绩始终落在全区各学校最后,她被调派到了梨花沟深处的一所学校。另一件事,一位安静少语的女老师突然间发病,住进了医院。原因是参加了连续几周的教学竞赛,她日日不能入睡,有一天一进办公室,她就姿态端庄地喊:上课!再喊:同学们好!这是老师讲课前必需的程序。后来,她每到一处,总要先严肃地喊出这两句:上课!同学们好!
果园的梨树打满了芽苞,雪白正从花苞中星星点点渗出,春天总是来得如此纯真。蛙老师背着她的行李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我们的学校。正是小蝌蚪就要游满梨花河的季节,山野草长树幽、蛙鸣鸟叫,我忽然有些为她高兴。
再过几天,雪白的梨花也将铺天盖地地盛开,但我要告别那里的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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