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重庆有个表大哥,我小时候很喜欢他,因为他每回来看我爸妈总带一堆东西。而且我跟他可以完全没有礼节礼貌,他刚进门笑着叫人:“二孃……”孃字没喊完,我已经把糖果抢过来塞进嘴里了。
我还很喜欢他时髦的样子,整个家族,他率先烫了爆炸头,穿了电力纺的丝绸衬衣。说“率先”是不对的,他的时髦压根后继无人。那天在饭桌上外婆还数落他,说他打扮得“怪头怪脑的”。我替他不服管,捍卫道:“你不懂!大哥好昆!”外婆对四川话的生僻字不了解,等着我解释。我骄傲地按着大哥的肩膀,“昆就是提劲!像……流氓一样!”话刚说完我差点从椅子上摔出去,原来大哥笑趴下了,害我胳膊突然失了支点。他笑得前仰后合,身上的丝绸料子轻薄光滑,非常夸张地颤抖着。外婆笑骂我胡说八道,我妈也骂我,我绷不住了要哭,大哥马上拍我背,又向他们宣布:“是的!是像流氓,就是像流氓!——很提劲!”大人们一时笑得忘了理我,全去骂他“老起嘴巴乱说”。
其实大人都喜欢他,说他憨厚、肯吃亏,让得人、喜纳人,他下面的弟弟妹妹也都受了他的照顾。当然他最早出来工作,做了货车司机,这职业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很“吃香”,钱他早早就有一些。然而他赚钱也拼命,川东川西,山崖江边,去过很多我们闻所未闻的犄角旮旯,长年在遥远而危险的路上跑车。他妈妈,也就是我妈的大姐,在他刚刚成年时就过世了,按说一般这种情况亲戚们的来往就渐渐地不大勤了,但他好像此后反而来成都更频繁,在我家偶尔还住一两天。我那时已经不太爱跟外婆交谈,嫌她啰嗦,太落后。他却跟外婆话很多,他简直就爱她啰嗦、太落后,他也是外婆带大的。我感觉得到,他非常喜欢我们一大家子人吃饭,“二孃”“二叔”“外婆”,他每说点话就要用这些称谓开头,吃顿饭要喊他们好多次,也不嫌麻烦的。
他把火力引开,舍己救我,我给他发誓说这个恩情我忘不了。他微笑道:“那你帮我娃儿起个名字嘛。”原来我大嫂马上要生了。我刚得意得拍巴掌,我爸劈头就一盆冷水:“让她起名字?她老几?!”意思家里有的是学问好的老大们。大哥不敢跟我爸嬉皮笑脸,只得算了。我妈问他希望孩子将来做什么,说出来大家好依这个帮着想想。大哥笑道:“不晓得,我又没得啥文化!——我只想他平平安安生下来,拽实点儿,哭得响点儿!哈哈。”外婆他们又说他没正形,做爹了还稀里糊涂的。
亲戚们似乎也都各家想了几个名字写信寄去,我也在我家的信上写了一个。我爸看了愣一下,慢慢想起来,微笑了:“对的对的,他自己说的嘛,就想娃儿哭得响点儿。”信寄过去,但很久都没什么回音。
有天我妈哭了一下午,说我表大哥突然就病倒住院了。他去世时也就三十多一点,家里人怀疑他的癌跟疲劳有关系,另外他烟瘾酒瘾都齐的,叫他戒他哈哈大笑,说车队上都这样。他挣来的钱最后在医院里也花得七七八八,加上整个家族的帮衬——也没多少,毕竟家家都穷——全都搭进去,所以给我大嫂剩不下啥。可以想象,我大嫂独自带孩子过得多么艰难,直到再结婚。他们后来很好,那位先生是好丈夫好父亲,我们这边的亲戚都为他们高兴。不过因为不在一个城市,二十几年来我再也没见过大嫂。他们那个孩子我就压根儿没见过真人,当初只听说他出生时果然哭得很响,全了他爸的志向。后来再有消息又是十几年后了,亲戚传话说这孩子念完职高就没再继续念,去做了列车员,工作非常辛苦,幸好他自己喜欢,愿意东跑西跑。
前年我最小的一个表弟结婚,因为他拖了很多年,他爸妈也担心了很多年,终于要结了,全家都当个大事庆祝,为了“脱险”“松口气”的性质。婚宴几乎请了全家族的人,多少年不见的、走大街上打死认不出的亲戚都来了。那天实在太热闹,程序太繁复,单元太冗长,刚熬到证婚人介绍恋爱史我就熬不住往外溜了。
大中午烈日当空,我找了好一阵才发现假山背后有座凉亭。大樟树的树荫把凉亭完全盖住,我一边爬台阶一边美滋滋。然而爬上去才发现,最好的位子竟然给人占了。一个大小伙子横在最凉爽、视野最好的亭座上打瞌睡。我只得在他对面坐下,最好他识相,或者脾气大不肯跟人分享。
“咹?完啦?”他忽然一骨碌爬起来,迷迷糊糊问。我笑了,原来也是来吃酒席的亲戚。
“你是男方家的还是女方家的?”我问。
“表姑好。”他说,微笑看着我。
“咹?你是哪家的娃儿啊?”
“我叫声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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