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我的父老乡亲是乡野里的布衣,飞禽走兽、花草树木,所有的动物和植物无一不是乡野里的布衣。
最后的飞翔:金龟子及玩虫的野孩儿
小时候,我喜欢做这样的事情——将两朵向日葵的花盘拢在一起,掐一朵雄的南瓜花放在雌花上,从激流中捞起一只失足的蚂蚁,将两根扭结在一块的藤条分开。我无意中做了些本该由虫子来做的事。在乡野,只要不吝惜自己的手,随时随地都有机会助别的生命一臂之力。正是这份微薄的力量,两朵向日葵完成了一次孕育,一只蚂蚁获得了新生。
我在乡野里生活了近三十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我一直重复着这些简单的细节。我似乎生来就是做这些事情的。就像一只蚂蚁,衔着我遗落的麦粒在阡陌上走来走去,始终走不出那片田野。
我想我和那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和一只虫子没有什么区别。我就是一只蚂蚁?我就是一只从法布尔怀里飞出来的金龟子?
如果是,我显然忽视了自己的一些暴行——老家后园有一棵橘树,一年四季不断有各式各样的虫子飞来绕去。花开的时候有蜜蜂、蝴蝶,花谢的时候有金龟子。那种披着红铠甲,有着“猫眼”宝石一样光芒的虫子潜伏在橘树干上。我就常常捉了这样的虫子,用细线系住它的一条腿,当风筝一样放着玩儿。我目睹那只虫子无数次飞了出去,又无数次重重落下地来。最后精疲力竭,伏在我的掌心一动不动。我却以为它偷懒了,把它摔在地上,红铠甲下那对剪翅横了出来。这是最后一次飞翔,可这对翅膀怎么也没有飞上天空,重现它本原的美丽。
那只金龟子被我摔死了。无数只金龟子被我摔死了。
有时候,我还会翻开一截断砖,只是为了看一只土鳖惊惶逃命的样子。还有时候,我为了给鸡寻找一顿美餐,把一只只蚯蚓从它的巢穴里挖出来,扔在鸡的尖嘴下。
我祛除了一棵橘树被虫噬的痛苦,却毁灭了那么多弱小的生命。为了取悦一只鸡,我宁可捣毁蚯蚓的家园,将无辜的蚯蚓当作献媚的礼品。而在向日葵和南瓜花的眼里,我是月下老人;在纠缠的藤条面前,我是和平使者;相对一只落水的蚂蚁,我就是救命恩人了。
就这样,在乡野,很多生命把我视作它们最亲密的朋友,也有很多生命将我列为最凶残的敌人。我明白,是朋友还是敌人,全在我的一念之间。
现在,我已离开生活多年的乡野,远离了那些朝夕相伴的虫子。而那些虫子就像我的亲人一样,时常撩拨着我的情思。一只蟋蟀的吟唱不绝于耳,一只蝴蝶的舞蹈在眼际灵动。在这个城市,我经常恍恍惚惚,把街头的一个花坛看作一片春花烂漫的旷野,把街边的一棵树看作一片原始的绿荫。
有时候我会蹲下来,在枝叶间找寻一番,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我找不到虫子,我无法看到那些乡野里的布衣。
也许是虫子感应到了我的心绪,也许是它们惦记着我这个乐不思归的乡野孩子。一只螳螂趴在父亲的肩头看我来了,一只蚂蚁藏在叔叔的裤管里看我来了。我知道它们历经了此生最漫长的一次旅途,仅仅是为了看看我这个乡野的孩子在异乡生活的景况。我不知道那只螳螂是不是被我从嘴边抢走了蝉的那只,那只蚂蚁又是不是我从水里救起的那只。还有一只蜂不知何时莅临我的花盆,在仅有的几朵花上缱绻着,久久不肯离去。
黄昏时分,我在街头漫步,一只长了飞翅的虫子落在了我的手上。我甚至叫不出它的名字,但我知道它千里迢迢而来的目的。我无法为它准备一顿可口的饭菜,我的口袋里没有一丁点儿绿色,没有一小撮花粉。就连我裤腿上的泥巴,也被我贤惠的妻子洗净了。
我拿什么来善待一只来自乡野的虫子呢?
偶像的黄昏:空谷百合及食花者
我是一个漫游者,有时更像一个梦游者。我扛着鹤嘴锄在乡野走来走去,一走入那个山谷我就被一种预感攫住了。我觉得我会发现什么。我的目光像一只红蜻蜓,滑过侏儒样的庄稼,滑过弱不禁风的草尖,滑过那棵孤独的红棕树。红蜻蜓没做任何停留,又顺着原路飞了回来。我的红蜻蜓什么也没有发现,我的鹤嘴锄找不到深入的方向。就在我转身离去的时候,眼睛突然跳了跳,有一点光亮刺痛了它。
我向那点光亮奔了过去。我看见一株野百合,它挺着细瘦的长茎,顶着圣洁的花冠,茕茕孑立在乱草丛中。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株百合,挺拔的茎,郁绿的叶子,就像一位旷世的美人。它头顶上的花冠有五朵花儿,五朵花分别指向五个不同的方向。
我在那株百合花前单腿跪了下来。一个乡野少年用一种最简单的方式,抒发了他对一株百合花的顶礼膜拜。但这份顶礼膜拜是短暂的,那株百合很快被少年分割成三个部分:一部分是花朵,被少年带回了家,养在一只酒瓶里;第二部分是那根细瘦的长茎,被少年抛弃在野地里;最后一部分是百合的根部,正是少年要寻找的药物,少年用鹤嘴锄将它挖出来,塞进了布袋子。那个乡野少年带着鲜花和果实走了。没有带走的,只有野草、断茎和土地新鲜的伤口。
很长一段时间,那株百合花一直在少年的窗台上娇艳着,那是一段幸福的时光。而且,若干年后,少年的心中依然鲜活地伫立着一株百合,它有五朵花儿,五朵花儿分别指向五个不同的方向。其中必有一朵始终向着那片生长百合花的土地。
但并不是所有的百合花都如此幸运——老家有种百合的传统,山坡、空谷里都能见到成片的百合。花开的时候,村子里到处弥漫着百合花的清香。少年在百合地里钻来窜去,松土、锄草、捉虫,劳动的细节生动在每片百合叶上,生动在每叶花瓣上。可是最后,那些花儿被少年的母亲一朵朵摘回家,用开水汆过之后,倒在阳光里暴晒。花瓣迅速萎缩、干枯,成了黑不溜秋的干花菜。每逢这种时候,少年便独自趴在窗台上暗暗地流着泪。泪水滴在窗台上,顺着土墙往下流,一滴也没有落到花瓣上。那神情,就像少年因暗恋的女人受难而忧伤一样。
那时候,不只我家这么做,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都这么做。有的还到山头上采了栀子花,一样用开水汆了,晒干了当菜食。有时想想真觉得不可思议,花天生就是用来欣赏的,可村人的眼里似乎没有一朵花的影子,没有一丁点怜香惜玉的心情,有的只是黑兮兮的菜肴。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少年的下巴下挂满了乱草似的胡子。少年长成了一个汉子。这个来自乡野的汉子学会了做很多事情,学会了思考许多事情,其中包括回忆、伤感,包括用花朵表达自己的感情。情人节的那天,他给同样来自乡野的妻子送了一枝玫瑰。就是一枝玫瑰,也被妻子当宝贝似的养着,直到花儿开败、散落、枯萎,完成一枝玫瑰的使命。女人扔掉秃枝的时候,甚至还在心里暗暗计数着插花的日子。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一枝玫瑰成熟的全部过程,玫瑰在爱人怀中老去,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象征。很多时候,我们不都期望着任何一种美丽的事物,都能像玫瑰那样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一曲令人感动的花好月圆?
一种植物的幸福何尝不代表着我们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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