饸 饹
母亲准备的原料有面粉半斤,水半碗。将面倒入盆里,用水和面,水温凭经验掌握。和面有个规律,母亲叫作“冬热,夏凉,春秋温”。揉光后稍饧,把饸饹床架在开滚的锅上,揪一块面搓成长圆形,为了不粘饹床孔,一头还要提前在水里蘸一下才可放入。
手按饸饹床把,用力把面压进开水锅里。压净后,再用勺蘸凉水沿饸饹床底将面割断,待煮两滚后捞出即成。饸饹分热、凉两种,为了利口,我一般要将饸饹过两次水,有的甚至是“三跳井”。母亲这时就怕我拉肚子,会喊“得喝原汤”。
饸饹的特点:筋滑、利口。
在乡村,饸饹床大多是用柳木做的,姥爷曾说过柳木做炊具最好,取其木味清正,如饸饹床、面案、菜墩。后来柳木不好找了,商场就开始卖不锈钢做的饸饹床,几家邻居同用一架,在巷里互相借着使用。母亲去世后,我家就不再借饸饹床了,用起来心里老是沉甸甸的。
有一天,邻居喊道“你家不压饸饹了?”。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止,像一团旧日的面。
捞 面
小时候我有个理想,就是有一天能坐在天安门城楼上,吃捞面条、过凉水,外加上好的鸡蛋卤。长大了,捞面宣言还一直被别人当作笑话举例,因为当时更多孩子的理想都是表示长大要当科学家、作家、将军。后来我认为这一碗面条并不能证明我无远大理想,只能从另一面说明我母亲的手艺好,捞面条做得好吃。
母亲常做的是手擀捞面,擀杖把面在面案上来回折叠,擀面需要心平气和,有对过日子的一份耐心和细致。吃过母亲的手擀面让我养成独到的鼎食经验,手擀面和机器面我一口就能分辨出来,就像我鉴别一篇文章的好坏,我不知道好在哪里,但我能知道坏在哪里。
舌苔上,会蔓延上一种“手工的温暖”,这恐怕是他人吃不出来,过口也感觉不到。
甜豆畦
乡村有菜畦、瓜畦,母亲将面切成一片一片的小方块,她就叫豆畦,前面还要加上一个“甜”字,并不放糖,这是因为原汤的缘故。“甜豆畦”属乡村面食里的一种,统称面叶、面片,但不如“甜豆畦”喊着顺口,有质感。将擀成的面片用刀切成菱形,白水下锅,煮两滚,盛出即可。
这种面食我母亲做得最好,平朴、简单,没有特色。母亲说过:甜豆畦最大功能是“去火”。过去我每次从外地出差回家,无论半晌或深夜,母亲总要和衣起来,做上一碗甜豆畦,悄悄放在桌上。
甜豆畦的感觉让我能想起“真水无香”那句话。它去火,心不焦躁。
谷翻儿
只有我们北中原那一带才有这种乡村面食,叫谷翻儿。它有专门使用的谷翻炉,模型为铁制或陶制,像龟甲。做法是把发酵后的小米面、玉米面、高粱面合成,浇在这个模型里摊均匀,然后盖上另一半,不一会儿就制熟,上下两部,味道有点酸。母亲有一年回北中原滑县老家,回来在公路上看到有一家翻谷翻儿炉的摊子,就下车买了两个谷翻儿带回。这种童年时吃的食物如今几近失传,母亲每每说起来还有点遗憾。
小时候,全村只有我三姥娘家有一套生铁谷翻炉,一村人借用。我每次还炉的时候,姥姥总要让我带一个刚出炉的谷翻儿,还烫手。眼看快到门口,有时不得不边走边用嘴偷偷哧溜一下。
韭菜面
面粉、韭菜、盐适量,实际是母亲在手工面条上的一种改装。母亲的厨艺像我姥姥一样,有传承,经常把那些平常的食物收拾出来一种情趣,照母亲的说法是穷凑合。将韭菜叶子洗净切碎,掺在面里和均匀,擀好面后,再切成不规则的形状,面片要求必须得筋道厚实,这样下锅才经煮不烂,又不至于烧成糊涂面条而串味,演化成另一种边缘的食物。
韭菜面的特点是白绿相间交融,如果我再抒情一些,那就像一道乡村的“翡翠白玉面”。
抿 糕
我母亲蒸糕不叫蒸,叫“抿糕”,一字之变,手工的成分更多。原料用绿豆、豌豆、豇豆、红小豆、面粉。这些杂粮都是乡下亲戚秋后为母亲特意送来的。和好豆面,切成烟盒大小的方块,一一码在抹布上的过程,就叫“抿”,是个动词。煮熟的豆糕呈红绿颜色,母亲用一方小铲,铲在馍筐里晾凉,一一送给姐姐和妹妹家的孩子,小孩子们一个个吃完后,手指还噙在嘴里。
这种抿糕晾凉时最好吃,我们一般等不到晾凉,那种过程在诱人的香味里就显得太漫长了。有一年在城市大街上,看到有一个卖豌豆糕的小摊子,就忍不住买一块边走边吃,闭上眼睛,回味豌豆味道。
那一刻,在闹市,我想念母亲。
花 糕
花糕又叫枣花,春节时敬祖的供品,多在窗棂窗花之下制作。一到年底,姥姥、母亲就领着我们开始蒸枣花,那是一种独有的“乡村面艺”,民间的河流在乡村大地上到处涌动,让我看到局部和细节,看到枝叶和碎花。
花糕的形状有刺猬、盘蛇、青蛙。动物肚里装的都是红枣,动物们的眼睛是用黄豆绿豆点上的,背上的刺是用剪刀剪出来的。
外面下雪。白的雪花落在红的草窗花之上,仿佛“噗”的一声就融化了。窗外这细节全然不涉及屋内的枣花,就是闭上眼睛,至今还熟悉那一道道工序:先盘面,揉成团,再填枣,最后,用筷子一夹,花糕便成。
花糕可大可小,小的叫枣花,大的叫枣山。乡村春节,需要飘满吉词。
烙 馍
习惯上我家把烙饼叫烙馍。母亲会烙多种烙馍:葱花饼、鸡蛋饼、南瓜丝饼、发面饼、死面饼、欻饼。在乡村,烙馍是一种“壮胆”的重量级食物,它内容厚实,吃下去坚持的时间长,那时远行的人都是毛巾里裹着烙馍而行。
我姥姥说过:“梨三,瓜四,烙馍能撑十里地。”说的是吃饱后乡村食物抵抗饥饿的时间长度。可见烙馍是食物中最优秀的首选。
但是,烙馍在乡村还是一种奢侈之物,北中原还有个说法:“想省喝汤,想费烙馍。”一般人家是不敢常年吃烙馍的,白面有限,除非你不想好好过日子了,才大胆发一声喊:“不过了,吃烙馍去!”
漏鱼儿
原料用高粱面、麦面,搅拌后在锅里烫熟,摊在一个竹篾漏网里,漏下的烫面疙瘩在我们那里叫漏鱼儿。我看到苏轼领着一群宋代诗人也在《摸鱼儿》,词牌,前阕十句,后阕十一句,共一百一十六字,我看过十余首。但那些文字中看不中吃,写得再好,也比不上母亲的漏鱼儿实在。
我在下面支起一个瓷盆,盛满凉水,一尾尾漏鱼儿就“噗哒噗哒”滴落,溅起水声。制这种面食一般不是母亲自己一人,得有个好助手。最后用笊篱潷上来,盛到碗里,浇上醋、香油、芥末、蒜汁,桌子上一放,一盆的漏鱼儿几乎鲜得要跳出来,香气扑鼻,直辣得鼻子冒汗。
如今不经意间我的眼泪还会出来,我知道不是辣出来的。
最后一种,绝面。
后来。“后来”有刃,这语言之刀,能割断许多东西。
后来,这些面食谁做得再好,我也感觉都做不出来母亲的手温。
再后来,我连怀念的机会都不想再现,这些乡村面食似乎——已成“绝面”,永不存在。这竟是我心里最后的一种故乡小吃,名存实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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