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浅拿着广播站的退稿信回来时,仿佛有一种灰白渗进心底。同桌瑶瑶身边围着几个女生,她们正一脸兴奋地讨论着电视剧里帅气的男主角。她沉默地拉开椅子,几人应声抬起头来,目光扫过她紧紧捏在手里的信。
“苏浅,你又去高中部了?”有人不咸不淡地搭起话来,她只呓语似的“嗯”了一声,低下头闷闷地盯着自己发白的牛仔裤。
几人撇撇嘴,自觉无趣地走开了。
班里的人都知道,苏浅没有任何朋友。其实,也并不是别人不愿意和她玩,而是她性格沉闷,实在太孤僻。
她本就是个沉默的人,每天穿着宽大的校服,埋首在教室最不起眼的角落,对班级活动不热情,平凡的成绩也得不到老师一句评语。
孤独是一个可怕的词语,习惯了孤独也顺势被孤立。
豆蔻年华的女孩,眼里冷冷清清、无悲无喜,无怪乎班里淘气的男生会以逼她变脸为乐:起绰号,乱传作业本,扔粉笔头,水杯里放盐巴……凡是能想到的戏弄人的把戏都试了个遍。
于是,她只好将心事写下来,说给星星听。
无数个夜里,她想过最坏不过是转校。未来是模糊的刻度,她并不抱有期待。
只是……
手中的信捏了又捏,她终于鼓起勇气打开。千篇一律的字眼,公式化的语气,只是今天这封信却多了一行字:“你其实很有天分,故事越来越有意思了,希望很快能读到你的稿子,加油!”落款龙飞凤舞地写着“宋寓”两个大字。
心跳,兀自乱了节拍。苏浅撑起侧脸,窗外漫卷的层云依稀散开,就连那暗沉的天空都慢慢生出些许光亮来。
2
夏日的风多了些许闷热,苏浅打扫好教室时,西边天空已经染上了淡淡的墨晕。她颇有些吃力地拖着垃圾往外走,不时伸手去擦额际的碎汗。
“是你?”带着三分疑惑的声音打断了她神游天际的思绪。苏浅抬头,蓦然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穿白衬衣的少年,眉间含着三分笑意,一副干净美好的模样。
是宋寓,很多女生偷偷喜欢的男生,也是第一个对她伸出手来的人。
愣神间,宋寓已经接过了她手中的垃圾袋。“我帮你吧。”他扬了扬眉,“苏浅,距离上次投稿已经半个月了,最近怎么没见到你的新作品?”
像是有把火在心头烧,她诧异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准确无误地从他口中说了出来,那样好听的声音,使这个黄昏都多了几分美丽。
“啊……哦,嗯呢……”她局促地拉扯校服口袋,低下头来,耳根染上红晕。
彼时正值冬季运动会,班里几个淘小子撺掇体育委员给苏浅报了长跑项目。接到通知时她整个人都蒙了,在班主任疑惑的目光中只好咬牙上场。
呼呼的北风,凉飕飕地灌入衣襟,吹得人心寒。
撑着一步步向前跑,天旋地转也不放弃。有时候,她也想要证明自己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然而当她头昏眼花地冲过终点线。听得陌生人口中议论“那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女生居然是女子长跑的第二名”,那些本该第一时间出现的、欢呼热闹的人群却始终不见踪影。
莫名地,她有些委屈。明明……明明她也为班级争得了荣誉,却连一个前来搀扶的人都没有。于是,眼睛瞬间模糊起来。运动场欢腾的气氛更让她心里觉得难受。
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没想到你个子小小的,耐力却这么好。”
那个下午短暂又漫长,宋寓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真诚,那是她很少感受到的。他的微笑,他的语气,他口中的鼓励,还有指尖残留的余温。都让她心生感动。
天光云影共徘徊,他的模样也深深倒映在了她的心底。
那之后,苏浅的生活中多了一种名为“在意”的情绪。眼里暗藏着欢喜,心里有了小秘密,闲暇时听得女生谈八卦也总会伸长耳朵,期许听见那人的名字。
再后来,知道他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于是她翻出了床底厚厚的稿件,穿过通往高中部的长廊,只希望与他的距离能近一些,再近一些。
可惜,她似乎真的天生平凡,半个学期过去了,她的稿子从未被选中过。
3
回忆到此终止,她不由沮丧地叹了口气。
“苏浅,怎么每次见你都是这样的苦恼模样?”
夕阳落下了一道微茫的红光,她僵在原地。
宋寓自然地收回伸出的手,又说:“你应该再开朗些,爱笑的女孩才会更漂亮……”
心,陡然涩涩的。
“啊喂,你别哭啊!”
宋寓的眼里顿时多了几分慌乱。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她心中所有的悲伤倒好像找到了宣泄口。
她颤抖着、啜泣着。
寂静的校园,树叶沙沙落下。
宋寓眼底有些许无奈,好脾气地拍拍她的肩膀。好久好久,待到哭够了,她才慌然惊觉自己到底有多失态,脸红通通的,不敢抬头看他。
这样狼狈的自己,这样蠢笨的自己……
宋寓“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知道最近要期末考试了,只是压力再大也别哭鼻子,也不是小孩儿了。你有什么弄不懂的问题可以放学后去找我啊。”
这样自然的话语,体贴地为她找好了借口,一如当初她满脸落寞,他只淡淡地露出一个微笑。有时候,沉默与不追问是最大的尊重。
“谢……谢谢你。”她几近结巴地开口,心跳太快,想说的话太多,却终究不知如何开口。
“嗯,太晚了,你该回家了。”
落日残红,胭脂色的云霞挥洒着迷离的光晕。她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
“我会继续写下去的。”她用尽了所有力气大喊一声。整个人都好像要飞起来。
她的心灵客栈,终于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她说,从前我的生活很单调,像在孤单星球,没人陪伴,也没有寻常的热闹。
她又说,从前的世界是千篇一律的框架,所有花朵都是一个模样,所有风景都是一样的格调,所以我感到有点无聊。
可是你瞧,现在我有了朋友,我感受到了微笑,连风吹在脸上都很温暖。
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星星出来了,多得像沙子一样。月亮出来了,照亮了我的眼。于是,连夜间沉睡的昙花都绽放了。
那晚,昏黄灯光下,她在日记本上这样写道。
4
没有人知道苏浅是从什么时候变得斗志昂扬的,就像没有人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灿烂的微笑。她和自卑懦弱抗争,和自我抗争。
蝉鸣弥漫的季节,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学习。波光粼粼的小溪旁,她对着夕阳练习微笑与对话。耳麦里传来的是与勇气相关的歌声:没人能为我换回青春,没人能替我走完人生,我知道该拿出勇气面对未来……
时间是漏过指缝的流沙,宋寓送给她的参考笔记被小心翼翼收藏在密码箱。那年夏天她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只为了下一次相遇,为了对得起他善意的鼓励。
她连续三次拿到第一名,班里同学都在诧异,很难将那个平凡的苏浅与学霸对应起来,将那个孤僻的苏浅与热情对应起来。
你见过尘埃里开出花来吗?
苏浅就是这样。
她的成绩越来越好。从霸占班级第一到年级第一,再到八校联考的第一名。渐渐地,她的朋友也多了起来。没人会拒绝温暖与友好,至少耐心为他们讲解习题的苏浅是受人欢迎的。
从校长手中接过物理竞赛的一等奖证书时,她坦然微笑;从同桌瑶瑶口中听见夸赞时,她真诚地道谢;在父母的眼里,她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她心里有种微妙的开心,却并不得意,当她从广播里听见宋寓念起自己的小说时,她的心终于溢满了欢喜。
无数次设想与他单独偶遇,连呼吸都反复练习。日历本上交错着一道道痕迹,写了又撕掉的信,怎样都觉得不完美。
想要飞,想要追逐他的足迹,于是只能更努力。
春日的雨缠绵又不经意,苏浅整理好笔记时校园已变得空荡荡的。她皱了皱眉,无奈大步往外冲,却被一只手拉入雨伞下。
“看来我们还是挺有缘的。”他温柔的笑容一如往昔。
“是……是你?”散乱的长发遮住她滚烫的侧脸,扑通的心跳声却泄露了她的秘密。
“一起走吧。”宋寓发出邀请。
缠绵雨丝织就出一种朦胧来。两人并肩而行。零落的樱花铺满地。她听见宋寓说,四月伊始,白云碧空的时节,他曾去过江城,那里有粉白妩媚的花之精灵,春意初歇,清香弥漫,漫天樱花如雨,美得无与伦比。
苏浅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他唇角弯起的弧度。
那并不是错觉,是岁月最真实的美丽。
“我有在公告栏看见你的名字,你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在公交站牌旁,宋寓停了下来,侧身说道,“那么,继续加油哦!”
5
浅浅薄云,枫叶飘零。
她以优异的成绩升到了高中部。
再次见到宋寓,恍然若梦。他还是那样简单干净,彬彬有礼,进退皆宜。她站在台下,很认真地看着他慷慨激昂地演讲,鼓掌,微笑。然后在短暂的寂静中,她镇定地走上主席台,欠身,开口,一字一句讲述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与欢喜。曾经多少努力,终使眼泪变得甜腻。
少年,更少年。
阳光下所有人都成了布景,她的眼底只有宋寓。
使追逐镌刻成永恒,是时光让你懂得了什么叫作美好,也让你想要变得明媚美好。
在日记本上写下最后一句话,苏浅推开窗户,笑望着宁静的夜空。
她跨越了黑夜,只待奔赴属于她的光明。
翌日,她蹦蹦跳跳地下了公交车,放下书包就往学生会跑去,公告栏前的吵闹声忽然引起了她的注意。听见有人说到宋寓的名字,她心头一紧,匆匆挤进人群。
“真没想到宋寓是这样的人。”
“就是就是。”
脑袋嗡嗡嗡地响。
“我不许你们这样说他。”她张张嘴,愤怒地吼了一声。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兽。
即便曾经被所有人排挤她都没大声说过一句,可她忍受不了有人说宋寓一句不是。他是她心底不可冒犯的柔软,是她穷极一生也看不完的风景。
局面顿时僵持起来。有好事者开始指着她议论纷纷,直到宋寓走了过来,然后拉她跑开。
朦胧的晨曦中,她只能听见风在耳畔呼啸的声音。
他们一道狂奔,在十几岁的雨季里。
6
一时间,口诛笔伐几乎淹没了宋寓。
起初,苏浅总是抡起袖子要与人干架。后来她沉默了下来,只是在每一个太阳升起的时刻都会冲他灿烂微笑。
而宋寓,并未做过澄清。他始终相信,一切的问题时间终会给出答案。那之后,他只是做得比从前更优秀,笑容更美好,态度更端正。
谣言终究只是谣言,闹剧只会让人看清事实。
很快,真相揭开了,不过是女生间因为暗藏心思惹出的祸端。或许谁都没有错,怪只怪太年少。
夏时的雨冲淡了连日来的喧嚣,木槿花弥漫着离别的气息。
苏浅的信终究没有机会送出去。
后来她想,喜欢其实也可以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她并不遗憾这份心情终将被掩埋在时光里,因为遇上宋寓,已是最大的幸运。
“还愣着干吗?今天是高三的毕业典礼,快走啦。”瑶瑶在她耳边咋咋呼呼。
她轻轻“嗯”了一声,迎着朝阳微笑。
“咔嚓”一声定格了青春岁月最灿烂的容颜。
瑶瑶早不知跑哪去了,宋寓突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看起来有些狼狈,衣衫凌乱。作为一个人缘极好的男生,眼看就要毕业离开,太多人不舍,终究是件正常不过的事。
思及此,苏浅掩唇笑了。
“学长。”她轻唤一声。
和风微微,细碎的日光落在他身上。
“虽然衬衫上的纽扣被抢走了,但外套的还在。”
那年那日,他眉眼弯弯,笑容镌刻成永恒。
“宋寓,班主任找你。”有人叫他。
宋寓将纽扣放在她手心,有冰凉的触感。
不争气地,她红了眼眶。
她在心里问:你真的知道第二颗纽扣的含义吗?
苏浅长吁一口气,终于打开了那封信——江城四月,等你一起去武大看樱花漫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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