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我的中学校园里,有一个火腿厂。
火腿厂南面是教学楼,北面是宿舍区和食堂,东面是操场,西面是办公楼。也就是说它差不多位于学校的中心。
谁也没有问过它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一个学校里会有一个火腿厂?谁也没有认真看过它,那是围墙圈起来的一块不大的地方,有几排房子,几台机器,似乎还有烟囱,似乎又没有(因为没有仔细观察过),反正我们都不关心。
厂子生产的火腿叫六中火腿,在本市小有名气,学校大门外还有一家门店,逢年过节有人排队买。这和我们也没有关系,我们又不吃。
我不吃是因为我要减肥,朱不吃是因为他对猪肉过敏,据他说吃完全身长环形红斑,奇痒无比。
02
朱身上痒的时候,别的地方还好说,可后背自己挠不着,这就有点难过,只得靠蹭树解痒。
我笑得前仰后合,说:“你不会用痒痒挠吗?”
他说:“你不懂,蹭树最管用。”
下了课间操,我和朱并肩往回走,后面几个同学大喊:“猪——猪头——给你送到火腿厂去!”
朱立刻跳脚了,骂了句脏话,就脸红脖子粗地追过去,转瞬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消失了踪影。本来冲我捂嘴窃笑的女生们也被他吸引了注意。
后来我瘦下来之后告诉他,他们那天是在笑话我。他说:“是吗,我哪知道。”顿了顿又说,“你还好,只有胖的时候被叫猪,我这个姓,一辈子都跟猪脱不了关系。”
我高中的时候有一百五十斤,身高一米六五,但我一直说自己一米六八。似乎即使只是在数字上把自己拉长,也能显得稍微瘦一点。和真正的一米六八站在一起我也有办法,我会罗锅起来,反正我的背本来就有点驼,再驼一点也没人注意。
其实每个班里都有几个胖子,我并不比别的胖子更显眼,只不过因为学习好才出名。他们管我叫“那个年级第一的胖子”,简称“年级第一胖”。真是可笑,有这么简称的吗?意思完全变了呀。
到了高三下学期,我决定减肥,先不吃肉,后不吃饭,最后菜也不吃了,丧心病狂地只啃苹果。体重没见掉,智商掉了不少,都快跌破一百三了。数学老师叫我起来答题,我还没开口,肚子一阵雷鸣,全班哄堂大笑。数学老师也笑:“要保重啊!”“重”字他特意加了重音,又引起一波哄堂大笑。他应该去当语文老师。
课间,朱从隔壁班兴奋地跑来找我:“哎哎哎,有什么乐子?听见你们班都笑疯了!”
我父母、班主任乃至年级主任轮番教育我:特殊时期,要以学业为重。减肥可以等到高考后面的暑假嘛。
我说:不行,我基础打得太牢,不早点行动,怕开学前减不下来。
他们说:你这样,考不上大学怎么办?考不上连开学都没有了。
我说:不会的,考不上985,考211还不行吗?
他们就说我脑子抽了,连骂带说,却没有一句训到我心里去。我倔强而拧巴地沉默着,不肯向任何人承认,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再被嘲笑而已。
后来他们又妄加猜测,觉得我之所以要拼命减肥,是因为想早恋,把我叫到办公室旁敲侧击,想让我改变想法——放弃减肥。
只有朱支持我减肥,支持的理由是——我穿最大号的校服衬衣,胸前两个扣子也总是崩开,朱说这太不雅观。我象征性地扯扯衣服边儿,说本来挺合身的,谁知道它会缩水。
第二天,他给我一串别针。
第三天,他给我一件衬衣。码数特别大,原来是他姑姑的。我彻底被激怒了,因为我见过他姑姑。她就住在我家对面的楼里,而他就住在他姑姑家。
放学之后没有人,我冲到隔壁班,把那麻袋一样大的衬衣卷成一团,冲着朱的座位狠狠丢过去,原本打算丢到他面前的课桌上,结果没丢好,挂在了他脑袋上。他就坐在那里,像个拖布。我还生着气,怕忍笑忍不住,赶快跑了。
他好多天没理我。
03
我减肥终于有效果了,瘦到了一百三十斤。
有一天我在阳台上收那件缩水的校服衬衣,看到朱在对面楼上望风,就扬起衣服冲他甩了甩,当打个招呼。仅仅这么甩了几下,我就突然头晕了,减肥减太狠,血糖跟不上。黑下去的视野亮起来之后,朱不见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有没有回应我的招呼。
事实证明他有,没几天他就又和我一起上下课间操、一起玩了。他说,你都摇白旗鞠躬了,我也不能太不给面子。
前年朱追求一个姑娘,为了给他助攻,我还特意私下跟那姑娘讲了这个故事,以示他的温柔、体贴、幽默和好脾气,换句话说就是皮实、扛造。姑娘也夸他是个暖男,但还是没有跟他在一起,后来我打听到,是嫌他太矮了。
朱得知后暴跳如雷:“我这还叫矮!一米七八还叫矮!中国男人平均身高才——”
我说:“你多少年没量身高了,自己缩水了都不知道吧,你看起来也就一米七五。”
他说:“还用量吗,你不是一米六八吗,你看我比你高这些,十公分,那我不就一米七八吗?男的显矮你不知道……”
我最终也没告诉他我其实只有一米六五。
朱时常为他的身高愤愤不平,因为他父母都是行走的电线杆,他自己没长成大高个儿,全怪发育期营养不良。
据我观察,寄养在亲戚家的孩子很少有营养够良的,这和亲戚对他好不好没有必然联系。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小孩子心里不舒展,身体自然舒展不到哪儿去。
很多年之后我吃小龙虾过敏,突然想起朱的蹭树解痒大法,打电话向他咨询详情。他笑了笑,告诉我其实蹭树并不比痒痒挠管用,他当年只是不愿意用姑姑家的痒痒挠才去蹭树的。他姑夫不信世上还有对猪肉过敏的人,非说他是皮肤病,于是朱就自觉地隔离自己,以免“传染”给别人。
04
我们高三那一年,学校里出了很多心理有问题的学生,有离家出走的,有心理压抑的,理由五花八门,最离谱的是“选美没选上”。
朱父母离异,跟着姑姑住,常年骑一辆破自行车上下学,后车轱辘动不动就掉下去,朱跟着摔倒,然后爬起来安上接着骑……
我是“年级第一胖”,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有人总趁我不在的时候往我课桌抽斗里塞垃圾,还有人本来没看见我好好的,一看见我就马上捂住鼻子,阴阳怪气地说“哪来的臭味儿”。
我们这样的都没好意思出心理问题,倒让选美失败之流抢先了。当时瞧不起他们的矫情、脆弱,现在想来,我们可能并不比他们坚强多少,只是足够幸运,有朋友陪伴。再说了,心理疾病又不是比惨大会,不是只有够惨才配得。
当然,那段时间我和朱也都处于人生的低谷。我突然进入了喝凉水都反弹的时期,好不容易减到一百二十斤又猛增到一百二十八斤,并且被目光雪亮的人民群众发现了,她们奔走相告,断言我白费力气,到死都会是个胖子。朱呢?我不知道,反正好几天没来上学了。
晚自习,他班主任找我,叫我明天喊他家长过来。我答应着,也没等到明天,下了课就去网吧找他,告诉了他这件事。
他便下了机跟我回学校,最后一节自习还没上完。我不想回教室,朱也没回,我们就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走着。好巧不巧地碰见政教处抓早恋:“站住!女生回去!男生跟我到办公室!”
这时朱做了一件很抽风的事,猛地拉着我跑起来,而我处于发懵状态。
空荡荡的操场,两个学生,一个政教处老师,狗撵兔子一样跑着。
本来是向教学楼方向跑,在政教处老师的呼唤下,教学楼也冒出一个老师跑向我们,只好绕过火腿厂转而向北,没想到宿管室的灯也亮起来。眼看着即将被三方合围,朱一下子不见了。我正大惑不解,听到小声而急切的招呼:“爬进来!下面!爬进来!”一看,火腿厂的围墙底下有个洞,朱正在洞里叫我。
亏我瘦了不少,尽管笑得浑身颤抖,我还是被朱给拽进去了。
三个老师围得越来越近了,他们早晚会发现这个洞,早晚会发现我们,又是好一场丢人现眼。可是奇怪,越是这样紧张的时刻,我反而越觉得好笑。坐在地上,靠着火腿厂的围墙,笑得连声音都没了。
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一片骚动,本来围堵我和朱的老师大呼小叫地远去了。我们那时候还不知道有位同学想不开轻生了。
朱松开捂在我嘴上的手,坐在旁边的地上。我也没有力气笑了。
05
电线杆上一只小灯泡微弱的灯光下,一双黑亮的眼睛在静静地看着我们。
原来,它一直在静静地看着我们。
原来,火腿厂里养着一只小黑狗。
原来,我们的日子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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