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人写回忆录,总忘不了“槐花香”三个字,其实这里追念的是两件事:一是槐花,二是槐花的香气。槐花最美的不是挂在树上,而是夏天的雨后洒满胡同和小巷,白色的,米粒那么大,星星点点,亦润亦羞,一下子把古老的京城变小了,变嫩了,变得特别文艺和可爱。再说槐花的香气,跟桂花的香味儿迥然不同,桂花的香气发甜,一闻满嘴都跟喝了蜜似的,槐花的香气真的是沁人心脾,一嗅有美梦初醒的慵懒,唇角犹挂的笑意。
槐花香我自然是闻过的,童年在位于万明路的姥姥家,门口那棵大槐树年年开花,但有一次经历,让我曾经一下子“集齐了”那附近的其他三种香味儿,这事儿源自一次误闯,几十年过去,回想起来依然觉得温馨而有趣。
新大祥的“竹香”
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姥爷突然患了严重的大叶肺炎,高烧不退,去了很多医院,用了很多药,却没有好转。大舅妈的父亲是原宣武区的一位名老中医,老人家便来探望,把脉一番之后,开了一服药方,去万明路北口的德寿堂抓药煎了,姥爷只喝了三服,烧立刻就退了。前两天还烧得昏昏沉沉的他,一大早又拿着搪瓷盆儿去早点摊儿买油条了。
有一天我妈带我来看望姥爷,听说还有几服药没抓,就去德寿堂,我跟着她出门,没走几步,突然想去不远处的新大祥百货商店买个转笔刀,找妈妈要了点儿钱,撒腿就跑,妈妈喊我买完去找她,我只听了个“堂”字,就兴高采烈地钻进新大祥去了。
旧京有所谓的“八大祥”,是八家带“祥”字的绸布洋货店:瑞蚨祥、谦祥益、瑞林祥、瑞生祥、益和祥、东升祥和丽丰祥。新大祥是新中国成立后创办的,没有名列其中,却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虎坊桥最有名的百货商店之一,它面朝珠市口西大街,里面分成两个相通的区域:东边卖文具厨具,西边卖服装鞋袜,最靠里的柜台后面,一年四季都挂着凉席,那年头的竹具也许真的是纯天然无添加,所以不管什么时候,新大祥里永远荡漾着清雅至极的一缕竹香。
买完转笔刀,我才想起妈妈的嘱咐,便问一个胖胖的售货员附近是不是有个什么堂?她把手往斜里一指:“呶,马路对面,阅微草堂。”
我傻乎乎地跑到马路对面,那时的珠市口西大街没有拓宽,车也很少,说过去就是一拔腿的事儿。等到了跟前,我愣住了,眼前并没有什么草堂,只是一个广亮大门,朱红色的门左边挂着“晋阳饭庄”四个字的竖匾,旁边墙上还挂着个“纪晓岚故居”的小牌子,似乎还写着什么文物保护单位的字样。
纪晓岚,没听说过;故居,那么说这里是他的家,他的家怎么成了饭庄?妈妈让我去找她的是这个地方吗?我有点儿怵“文物保护单位”那几个字,但想来饭店是有钱就能进的地方,可口袋里的钱又买转笔刀花光了……犹豫再三,还是进了门去,贴着墙根走,刚进院子,忽然便嗅得一阵香气。
香气入鼻很淡,渐渐又浓,渐渐又淡,最终幻化成一片无所谓的漫漶,让人醺然,亦让人陶然。我循着香气,看到一株巨大的古藤,根底遒劲得攥起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疙瘩,往上则铺展开千丝万缕的藤条,在顶部撑起一个帐子,垂下数不清的串儿铃样的紫色小花,在晚风中飘浮着,无声,却动听。
我并不知道,那时看到的是历史,当然,这在北京,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阅微草堂是清代大学者、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纪晓岚的故居。笔者后来浸淫古代笔记多年,一部《阅微草堂笔记》翻得稀烂,但印象中纪大人提及自己的住宅只有寥寥几句:“虎坊桥宅,为威信公故第,厅事偏东,石高七八尺,云是雍正中造宅时所赐。”由此可知,这座草堂本是名将岳钟琪的住所。
岳钟琪一生征战,为捍卫国家领土完整立下赫赫功勋,在雍正和乾隆爷儿俩手里都颇受重用,更被赐号威信,故人称“威信公”。据著名文物学家王敏之先生考据,岳钟琪兴建虎坊桥宅邸的时间应该是雍正五年到雍正七年间(1727年至1729年),而纪晓岚购买并迁入此宅应在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之后,因为那时他从乌鲁木齐结束谪戍生涯,担任《四库全书》的总纂官,并充任文渊阁直阁事,又累迁兵部侍郎乃至礼部尚书,可谓官运亨通,应酬往来需要一处与身份相符的府邸,故而把家搬到这里,也正是在这里完成了那部大名鼎鼎的《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的“花香”
黄安涛在《真有益斋文编》中有载:“宣武门外虎坊桥之侧,屋为前大宗伯纪文达公故居……文达裔孙割半见赁。宅内类舫者曰‘岸舟’,有若堂者曰‘阅微草堂’,履声已遥,题署可识,盖文达公昔年燕闲撰著之所,于斯在焉。”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生活了大约三十年,无论奏折文稿、作序制联,多完成于此院落,但他一生功业,重在编纂,著述并不为多。《郎潜纪闻二笔》谈及此事,说纪晓岚自称“吾自校理秘书,纵观古今著述,知作者固已大备,后之人竭其心思才力,要不出古人之范围,其自谓过之者,皆不知量之甚之者也”。这话常被后人误以为纪晓岚谦虚,其实不然。纪晓岚是有清一代一等一的大学者,对同时代的才子多以戏谑处之,可见性格深处是极傲的,拿古人和圣贤寻开心的轶闻不在少数,说什么今不如古,都是给旁人听的。联系到乾隆一朝乃是清代文字狱最严苛酷烈的时期,再加上纪晓岚以文学侍从之身伴君如伴虎的战战兢兢,便不难理解他拒绝著书,并非不愿,实乃不敢。
《阅微草堂笔记》不是书吗?在古代,书与小说是两回事,书是经史子集及其注释考据,小说乃是通俗读物,实在上不得大雅之堂。那么以纪晓岚一代文宗的身份,何以自降身价写“地摊读物”?梁恭辰于《北东园笔录初编》中这样解释:“盖考据论辨之书至于今而大备,其书非留心学问者多不寓目,而稗官小说、搜神志怪、谈狐说鬼之书,则无人不乐观之,故公即于此寓劝戒之意,托之于小说而其书易行,出之以谐谈,而其言易入。”细细品读《阅微草堂笔记》,不难在谈狐说怪中感到入骨的寒意,单论一点,即可窥之:纪晓岚喜欢把每个玄奇的故事都安排发生在亲友的身上,通过这种方式证明鬼狐仙怪的真实,但愈是这样,愈是表现出作者的恐惧与孤独。他坐在紫藤缠掩、青桐遮蔽的院子里,享受着锦衣玉食、君宠臣奉,但在一盏孤灯下写这些已经荒诞到不能再荒诞的文章时,却依然是把“文责”推托给别人的……
纪晓岚于嘉庆十年(1805年)去世后,纪氏子孙将阅微草堂售予黄安涛,此后这一住宅便屡易主人。民国初年为盐商刘某所有,后卖给京剧艺人于连泉,又为梅兰芳所买,梅兰芳在这里和京剧名演员余叔岩组办了“国剧学会”和“国剧传习所”,新中国成立后曾是民主建国会驻地,直到1958年建立起“晋阳饭庄”。
刘叶秋先生对阅微草堂的童年生活一段回忆。其祖父刘锡畴于清末购得此处住所,“庭中古藤一本,老干屈盘,大矫如龙,花时浓阴满院”,这里说的古藤,便是笔者小学时误闯阅微草堂所见之紫藤,相传为纪晓岚手植。刘叶秋先生古稀之年作一绝句:“芳邻犹记阅微堂,前辈风流翰墨香。几度梅桑经世易,有谁能识鲁灵光。”我却没闻到翰墨香,只记得藤花香。
德寿堂的“苦香”
我在草堂赏花被一位或许是工作人员的叔叔打断了,一番询问之后,皱着眉头告诉我出门左转一百米,我这才来到德寿堂,我拾级而上,在二楼找到了正在给姥爷照方抓药的妈妈。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德寿堂。童年时我每次坐105路公共汽车在虎坊桥站下车往万明路走,它就是我眼中的“地标建筑”:两层小楼,通体的灰砖清水墙,显得十分敦实,好像一座碉堡,门楣和墙壁上缀着金色的招牌和对联,富贵骄人,二层外廊上的绿色围栏别有生气,顶部那座西洋钟楼真是漂亮极了。据说民国时有一座仿真小火车可以围钟而转,我却从来没有见过。
德寿堂并没有那么老,它始建于1934年,正确的称呼应该是“德寿堂南号”。德寿堂是由民国著名药商康伯卿创办的老字号药铺,本店最初开设在崇文门外南小市口路西,所售的最有名药物是康伯卿与好友中医师吴鸿溪一起研制的康氏牛黄解毒丸。此药具有清热解毒、祛火化痰、通便润肠的奇效,是老北京的名药之一。德寿堂与同时代的其他药店最大不同之处,是康伯卿把准时代脉搏,重视广告宣传,在报纸、电台、戏院乃至有轨电车上刊登、播放和张贴广告,仅用十四年的时间,就在竞争激烈的京城开设了三家门店。就在康伯卿雄心勃勃地准备扩大经营规模的时候,“卢沟桥事变”爆发,德寿堂与外地客户失去联系,营业年年亏损,直到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才恢复了兴盛,在1956年的公私合营之后,本店和东号撤点,只保留了位于虎坊桥的这家南号了。
所有的中药店都有一股苦香,德寿堂的香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几十年间牛黄解毒丸的熏染,总显得更清凉一些。在我走出药店,回到万明路的大槐树下时,竟觉得那些槐花的香味儿也像被薄荷、冰片熏过似的,颇具提神醒脑之效……
在本世纪初北京城的各种新修、改建和拓宽中,德寿堂奇迹般地得以保存,成为北京老字号药店历史原貌仅存的“孤本”。迄今我走过珠市口西大街时,每每看到相距不远的阅微草堂和德寿堂,心中就有说不出的欣慰。让古老的城市旧貌换新颜,当然是时代进步的必须与必然,但归根结底,作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北京还是应该多留一些清香、淡香、苦香以及翰墨香,否则,无论怎样酒足饭饱日复日,终成了梦醒无觅年复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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