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和老胡约在麦当劳见面,他迟到了半个小时,一边狼吞虎咽已经凉透的巨无霸,一边吐槽什么电影节,我一句都没听进心里去。
“你怎么啦?”老胡察觉到我的异样。
“一会儿说,你先吃,吃饭别说话。”
老胡怀疑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吃得更急了。
“慢点儿,别噎着。”我说。
老胡是我见过的最容易噎着和呛着的人,有时候咽口唾沫都能把自己呛个半死,我总怀疑他有点先天性喉部发育不良,所以不敢在他吃东西的时候开启不太寻常的话题。
老胡咽下最后一口汉堡,拍拍双手:“说吧,你又瞎琢磨什么呢?”
我决定从头说起:“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这家麦当劳没有Logo?就是那个黄色M形。”
“是吗?我没注意。”
“店里也是,应该有Logo的地方都没有。”我指指柜台上方的菜单、墙上的贴画、餐盘里的垫纸,又把汉堡盒翻过来给他看。
“还真是,”老胡挠挠脖子,“可能他们要换新Logo吧。”
“我一开始也没往心里去,然后我发现不只这家麦当劳,附近所有的店都没有Logo了,总不能都换新的吧?”
老胡眯起高度近视眼,透过玻璃向外张望:“好像是诶……说不定是商场的规定,统一整改什么的……”
“你再看咱们周围的人,穿的衣服、拎的包,没有一个带Logo的。”
老胡“嗖”地吸了一口可乐:“巧合吧,刚好这些人身上都没Logo,要不然就是现在不流行带Logo了。”
我不由得焦躁起来:“你怎么总能想出解释?所有这些情况加起来,你就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吗?”
“是有点奇怪,但是存在即合理,一切事物都是有缘由的。要是世界没给我们解释,我们得自己给自己找解释,要不然还怎么存在下去呢,你说是吧?”老胡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表情突然让我感到陌生,就好像他的智商瞬间飙升了50点。不过转眼之间,他又成了我熟悉的傻呵呵的老胡,用舌头剔着牙齿,含糊不清地说,“你就是想得太多,你看看别人,有谁大惊小怪?要说奇怪,我觉得更奇怪的是你,居然会注意这种鸡毛蒜皮的细节,你平时可不是这样的。”
正当我几乎被老胡最后这句话说服的时候,柜台附近传来一阵骚乱。我转头一看,眼睛差点被晃瞎——
一个美得惊人的女孩,和一个帅得惊人的男孩,像明星一样光芒四射。我被他们的容貌震呆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搞清事态:男孩把饮料洒在了女孩身上,拼命道歉,要赔偿她。女孩好像赶时间,一直在说不用了,匆匆忙忙取了餐就走了。然后男孩发现女孩落下了手机,追出去一看,人已经不见了,只好拿着手机站在外面发呆。
商场天井很亮堂,但是不知为什么,笼罩着那个男孩的光线显得分外明亮,让我一下子有了新发现。
我激动地抓住老胡的胳膊:“快看!那个帅哥的外套也没有Logo!”
老胡一声叹息:“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事儿?”
“这次不一样!这外套我见过,错不了,绝对是这款!我就是嫌有个巨大的Logo才没买,他这件竟然没有!我得去问问他……”
“你不能去!”老胡一把拉住我,严肃得让我吃惊。
“为什么不能去?”
他移开视线:“你这样太唐突了,会打扰人家。”
我看着老胡,他再次变得陌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从我脑子里冒出来:我真的认识面前这个人吗?
我的头隐隐作痛,扶着桌子慢慢坐下说:“说出来你可别以为我疯了,今天自从出门,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对劲,不只是该有的Logo没有了,感觉还有更严重的问题我还看不见。虽然看不见,我也知道问题一定存在。”
他沉默片刻,突然问:“那你出门前呢?”
“什么意思?”
“你出门之前,有没有觉得世界不对劲?”
我试着回忆,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完全不记得出门前的任何事。我脑袋撞过电线杆?还是起床起懵了?
“开始给自己找解释了吧?”老胡把一只手放在我手上,语气如同心理医生在安慰患者,“我早就说了,要是不能把一切合理化,我们就没办法存在下去了。”
然而我根本顾不上理解他说的话,只是徒劳地回想自己昨天、前天、上周、去年、十年二十年前都做过什么,结果竟仍是一片空白,我甚至连自己的名字、年龄、工作、住址都不知道了。
“我是谁?”我不得不问出这句话,而他似乎并不意外。
“你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配角。”老胡拉我起来,“走吧,我慢慢给你解释。”
我像行尸走肉一样跟老胡走出商场。外面阳光明媚,广场正中央有一大群人在围观什么,他们有的打伞,有的穿着雨衣,有的浑身湿透。人群头顶的天空,一小朵违和感极强的阴云正在泼洒大雨。
老胡拉我挤进人群,原来是一场正在进行的求婚。
“你愿意嫁给我吗?”单膝跪地的西装男人举着戒指抬起头,我立即认出他是刚才在麦当劳把饮料洒人身上的帅哥。女的正是那个被洒了饮料的美女,不知为何也换了身衣服,好像还换了发型。刚才还是一副互不相识的样子,现在就求上婚了?
老胡附在我耳边低语:“他们俩是主角,之前咱们见到的是他们初识的场景。经历种种感情波折之后,男主约女主到故事开始的地方向她求婚。喏,就是现在这场戏。”
众人瞩目中,女主含泪带笑缓缓开口:“我,我……”这时我明显感觉时间的流逝变慢了,跟慢镜头似的。
“我愿意!”她终于说出这三个字。时间流速恢复正常,群众爆发欢呼,男主跳起来与女主紧紧相拥,雨也立即停了,光芒笼罩着两人,我目瞪口呆。
“如你所见,这世界其实是一部电影。你是电影里的配角,不对,还算不上配角,只能说群众演员。你没有自己的故事,也没有名字和身份,唯一的作用就是给主角当背景。至于为什么没有Logo,也是因为电影里一般不出现Logo,即使不小心拍到,后期也会处理掉。”
“除了那个。”我指着人群最内圈的一位外卖小哥,他长相清秀,且显然化过妆,正冲男主使劲竖大拇指,背上的送餐箱印着极其醒目的外卖软件Logo。
“哈,又被你发现了,因为他们给了赞助费。”
“原来如此。”我说。
接受世界是虚构的,比想象中容易许多,或许因为我也是虚构的吧。不过我还有个问题:“你是怎么发现的?你不是和我一样都是虚构出来的吗?”
老胡微微一笑:“我不一样,我有名字。还记得我是做什么的吗?”
“编剧……奇怪,我连自己的工作都不知道,竟然知道你的工作。”
“是我让你知道的。如你所知,我叫老胡,是个编剧,这部电影就是我写的。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给自己安排了一个龙套角色。换句话说,我既是虚构出来的,也是虚构者本身,所以我什么都知道。至于你为什么会发现异常,老实说,完全在我的控制之外。我觉得咱们应该找个地方坐下,好好聊一聊。麦当劳怎么样?”
“好吧,但是你得先做一件事。”
“什么事?”
“给我一个名字。”
02
我和老胡约在麦当劳见面,他迟到了半个小时,一边狼吞虎咽凉透的巨无霸,一边读着我刚写的短篇小说《没有Logo的世界》。
“嘿!这故事有意思,打破了第四面墙……”老胡急于发表见解,一不小心噎着了。我毫不意外,把可乐推到他面前。
他终于把喉咙里的食物咽下去了:“这个老胡是以我为原型写的吧?你看,我也叫老胡,我也是个编剧,我也容易噎着。”
“你说是就是吧。”
“能在你的故事里当主角,我感到受庞若惊。”他故意一本正经地把“宠”字说成“庞”字,然后大笑,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我瞪他一眼,让他小声点儿。
“我有个想法,”老胡总算放低了声音,“让我把它改成剧本吧,拍出来肯定有意思,还可以拉麦当劳赞助……我又想到个点子!在故事结尾,‘我’让老胡给我一个名字,老胡可以把你的笔名给他,然后剧终,黑屏,出字幕‘原作者:老猫’。观众一看,戏里是老胡虚构了老猫,戏外其实是老猫虚构了老胡,好家伙!第五面墙都打破啦!我的主意棒吧?”
“可以考虑……”我得承认,老胡有时候确实有些好点子,尽管这些点子本质上都是从我脑子里出来的。
“不过还有个问题。”老胡做出为难的样子。
“什么?”
“这故事缺少感情戏。”
“帅哥美女又是邂逅又是求婚的,不都是感情戏吗?”
“不不不,他们只是配角,配角的戏不算戏。我说的是两个主角,老猫和老胡之间,最好能加段感情戏。”
我拉下脸:“你们做编剧的都什么毛病?不管什么故事,老是要加感情戏!”
“因为观众喜欢呀!”
“我不喜欢,我不加,你也不许加。”
“为什么不能加?难道……你怕我误会现实中你对我有意思?”他一副不要脸的样子。
“滚。”我尽量保持不动声色,心里其实有点慌了。我不能让老胡发现我确实喜欢他。
老胡不会知道,他所谓的现实是我虚构出来的,他本人是我创造的角色,生活在我的文字世界中。身为作者,我化身为主角进入了自己的作品,正在跟这个名叫老胡的角色聊天。这角色傻头傻脑,乍乍乎乎,总是开些让我难以忍受的无聊玩笑,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喜欢他。我必须隐瞒这一点,不能节外生枝……
“其实你承认也没关系,”老胡把一只手放在我手上,“因为我也……
我回过神来吓了一跳,狂按删除键,一直删到:“你们做编剧的都什么毛病?不管什么故事,老是要加感情戏!”
太险了,故事差点就崩了!
“因为观众喜欢呀!”老胡说。
这次我得换一种回答,否则剧情又要向我控制不了的方向发展。
我不情不愿地说:“那就加吧。”
03
我和老胡约在麦当劳见面,他迟到了半个小时,狼吞虎咽已经凉透的巨无霸,吃到一半突然停了:“不行,吃不动了。”
“那聊正事吧。我发给你的修改稿看了吧?增加了你要的感情戏——作者爱上了自己笔下的人物,并且极力抗拒自己的感情,这回满意了吗?”
老胡费力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拍拍双手:“满意了,我给制片方看了,他们对这部戏中戏中戏也很有兴趣,等资金到位就可以开拍了。”
“那就好。”我点燃一根香烟。
“对了,既然主角是以咱俩为原型写的,你说他们会找谁演?”
“总不能找你演吧。”
“哈哈,我可演不了,希望找个大帅哥演我。”老胡大笑。
“演第一幕那个求婚男还差不多。俩主角不可能让太好看的人演,观众又不傻,让他们一眼看出谁是主角,就剧透了。”
“也对。”老胡蔫了一会儿,又来了精神,“说不定我的人设也是帅哥,为了尊重原著,就要找个帅哥演我!来,看着我的脸,形容一下我长什么样。”
“我怎么知道,作者又没写。”
“在你的故事里也没写吗?”
我停顿了两秒,问老胡:“你知道咱俩始终在同一个故事里吧?”
“知道啊,《没有Logo的世界》嘛。我是说,你的那一部分,心理活动什么的,也没提过我长相吗?”
“没有,我只知道你高度近视。”
“哦。”老胡显得深受打击。作为一个明知自己在戏里的人,竟然还是入戏这么深,我简直想给老胡的智商上炷香。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这么善于自得其乐。你也知道一切都是虚构的,咱俩都是纸上的角色,拍电影也是纸上的事。”
“不自得其乐的话,还怎么存在下去呢?”老胡又抛出他的金句,让我火冒三丈。
“我根本不想存在!我只关心这个层层嵌套的破故事到底什么时候结束。我在三章故事里等了你三回,总共一个半小时,无聊得快疯了。作者到底为什么每次开场都让你迟到半个小时?有这必要吗?”
“还每回都让我吃个巨无霸呢,”老胡望着天花板自嘲,“我是不是该感谢主赐我食?”
“这次好歹大发慈悲,只让你吃了一半,不然非撑死你不可。”
“他还让你在麦当劳抽烟,不知道公共场合禁烟?话说回来,你抽烟怎么没人管?”
“这破故事的漏洞还少吗?作者一定知道咱们知道自己是虚构的,于是故意留下情节漏洞,戏弄咱们,恶心咱们……”我狠狠地把烟头摁在餐盘里,“我才不想抽烟呢!”
“再忍一会儿吧,”老胡叹道,“好在没下次了。”
“你怎么知道?”我愣了,警惕地看着老胡。
“别瞎琢磨。我是发现已经四千多字,再不结束他的版面就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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