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倚门挥手,汽车电台里响起一首民谣:“她的心像石头一样坚强,哪怕破碎了也是石头,她的爱像花儿一样善良,就算天黑了也是花儿……”
一
第一次见到那位老人时,我与她并排坐在一辆开往医院的公交车上。母亲手术后出现并发症,吉凶未卜,我心情糟糕透顶,一言不发。
车行至终点,老人忽然惊喜地叫我看:路边高树上花开得挤挤挨挨,风一吹,纷纷扬扬洒了半窗花瓣,她拈起一朵嫣红,笑逐颜开。在她的感染下,我的心也不禁松了下来。
第二次相见,还是在这趟车上,赶着去给住院的母亲送饭。车内拥挤不堪,心力交瘁的我腿软头晕,摇摇晃晃。忽然有人让座,正是那位老人,我惶恐辞谢,她拍拍我的肩,示意我安心坐下。那瘦削的手腕上,系一条玲珑的蓝色花串,叫人心静。
后来,我再也没有在那趟车上遇见过这位老人。每每想起她的花,我都会不由自主微笑,感觉生活没那么糟糕。
二
母亲终于康复,我心情大好,周末去50公里外的沙漠石窟游玩,却不幸误了最后一班回程车。正沮丧到想哭之时,有放羊老人指点我,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前走,在有沙枣树的地方停下,可以等到加开的那班回程车。我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狂奔过去,心急如焚地等了半小时还没见车来。有位赶马车路过的好心人告诉我,加开的那辆车坏在镇上,不必再等了。看着夕阳渐坠,我疲惫又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远远地有人踏歌而来,我被清亮的歌声吸引,接着,我竟看见了那位曾经有过两面之缘的老太太。她也认出了我,惊喜地抱住了我。于是,一切都有了着落,我有吃有喝有住还有一位可爱的老朋友,怎能不欣喜!
老人的家,在一片绿色的瓜园中。我望着满地成熟的西瓜,诧异地问,眼下西瓜正抢手,为什么不赶紧卖掉?老人说这里小路狭窄,车子开不进来,瓜必须靠人力背到大路边。她请好的3个工人被邻村高价挖走,今天在镇上足足寻了一天,也没雇到人手。
我为她着急起来,她反倒安慰我:“事情没那么糟,老天会帮忙的。”我苦笑:“你以为老天是工人,一天能雇佣3个?连付了定金的都能毁约,你还指望没有交情的老天爷?”她忽然手搭凉棚,快活地笑:“老天派人来帮我了。”一个步履蹒跚的小伙子,推着自行车走过来。我嗤之以鼻:“这人病怏怏的,哪里能干活!”老太太笑:“那是饿病,米饭红烧肉就能治好。”
这小伙子果然吃了3大碗饭,半盆红烧肉。他说自己是骑行者,在沙漠里迷了路,食水皆尽,幸亏在这里遇到老大娘。我急不可耐,几次想指引他报恩的途径,都被老太太岔开话题。我急道:“老天派来的人,你也敢放过!”老太太摇头,怜惜地说:“这是个伤了心的小孩,叫他好好休息。”
果然,接过老太太递去的温热的毛巾擦过脸,小伙子突然哽咽,说自己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因为失恋,心里的苦闷无处排解,就出发骑行,已经骑过那么多路,为何还是这样难过!老人凝神倾听,并为他斟上杏子酒。
良久,老人并未安慰失意的小伙子,却谈起那3个失信的工人,其实他们与老人关系密切。老大因为经常打群架,父母基本对他不闻不问,老二是动不动就离家出走的问题少年,老三是跟着亲戚生活的小受气包。他们常常来找奶奶,在这里,饥肠可得饱足,心里的裂缝和衣服的破洞也得以修补。但是,他们今天却对她失信了。
大学生听后怒不可遏:“这些白眼狼!先清算他们这几年白吃白喝的钱!”老人摇头,说这次是自己忽略了行情,孩子们也是想多挣几个钱。她接着说,其实这些年的春种秋收,3个孩子都没少出力。
有一年春天,沙尘暴劫掠了所有绿色,孩子们轮流进城买花送来,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那些红紫粉白的鲜花,像手心里的天堂,又小又暖。老人说,无论孩子们变成什么样,但留下的这些“糖”,每次想起来都还是甜的。大学生平静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点头:“您说得对,我也有那么多美好回忆,何必再耿耿于怀。”
后来,老天派来了一拨又一拨救兵。先是两个过路的司机来要热水,再后来有一辆私家车来问路,最让我振奋的是,最后竟来了一辆面包车,拉着10多个地质队员,他们借锅灶煮挂面吃。老太太热心地给了油盐酱醋,外搭两棵大白菜,一堆西红柿,吃饱喝足之后,居然全部放走了。
三
我气得翻白眼,老太太笑眯眯地说:“这些孩子多累啊,端着碗都能睡着,太让人心疼了。”我不做声,偷偷溜到瓜地,赌气自己干。月光如水,那个大学生竟然早就到了。我赶紧帮着他把沉甸甸的袋子扛上肩膀,却见他龇牙咧嘴,唏嘘呼痛,连忙用手机一照,禁不住吓了一跳,那肩膀已经红肿脱皮。
我劝他回去休息,他淡淡回应:“我喜欢奶奶,想帮她。”我说:“来日方长,以后再说。”医科生叹息:“我怕来不及,奶奶活不了多久了……”我下意识斥责:“胡说!”大学生说:“我找手套的时候,看见了抽屉里的病历……”
我一下怔住:在我心里她一直是给周遭万物打上柔光的人,她有本事将任何糟糕的事情变得美好。这样的人,也会死吗?我忽然醒悟过来,为何那两次都是在开往医院的车上遇见她。
怔忡间,老太太突然出现,她说:“绿洲养活人,也养活兔子、狐狸和狼,它们经常半夜出来找吃的,去年我的两只小牛犊就被狼给祸害了。”这最后一句话,让我们俩连滚带爬地回去了。
四
半夜惊醒时,我看见老人端着一杆猎枪,伏在窗户上,那姿势帅极了。忽然,她放下枪,冲着外面喊:“出来吧,我知道是你们,要不狗怎么没叫!”黑暗中有人回应:“奶奶,我们来晚了,没脸见你,叫了一帮朋友来趁夜干活。”
老人打开门,我不禁瞠目结舌:大概全镇叛逆不羁的少年都到齐了。瞬间,他们光着膀子,一路冲进瓜园干起活来。这群少年,背着百多斤的西瓜有说有笑,甚至还能在田间奔跑,真正羡煞人。
天亮之后,瓜已装上车,大家喜气洋洋地吃早饭,简直像过年。门前石榴花开得明艳照眼,有位少年摘下一朵,轻轻簪在老人发间,我们轮流拥抱老人,向她告别。
老人倚门挥手,身影越来越小,忽然,汽车电台里响起一首民谣:“她的心像石头一样坚强,哪怕破碎了也是石头,她的爱像花儿一样善良,就算天黑了也是花儿……”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一瞬,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听见鸟飞南枝,爱有回响;我听见大漠下清水潺潺,昼夜不息,直到世有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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