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栏主持 :权蓉
临摹他人作品是学习创作的第一步,但情感是临摹不了的。
——和菜头
百度知道上有一个问题:想做虎皮青椒,请问虎皮去哪里买?
问这个问题的人,你可曾想过一只青椒的寂寥?想它枯荣只在一岁之间,短暂的草本植物。想它曾在露水中幻想明天,在蟋蟀的鸣叫中入睡。却被拽下枝条,扔进柳条的框子,被送到陌生的菜市场。一双大手粗暴地抓起它,随意扔到斑驳肮脏的秤盘里,在极为轻慢的语气里被倒进廉价的塑料袋。在厨房的角落里被遗忘,在冰箱的黑暗中受尽冷遇。等待最后那一天的到来,人们甚至不肯提及它的名字,因为它不过是配菜。
它在沙拉里跑过龙套,在披萨中扮演路人甲,最惨的是青椒炒肉了——它越是努力,人们骂得也就越是厉害,说这是肉炒青椒。毫无疑问,换了任何人躺在盘子里,也能从这个名字里听出明显的恶意和嘲讽。不错,这就是一只青椒,一个跑龙套的,一个永远的餐桌配角。
如果你不明白这份寂寥,那么你永远也看不懂曾志伟,看不懂埃德·哈里斯,不明白一位万年配角的心情。你知道眼睁睁看着男主角一把抱住漂亮女主角,吻下去,而你站在一边只能看着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人们把最慷慨的掌声献给最佳男主角,最佳导演,却半心半意地晃动手腕,希望最佳男配角的部分快点过去,甚至悍然切换成广告,站在舞台上是怎样的一种心酸和苍凉?你不知道,所以,你不知道一份虎皮青椒对于一只青椒意味着什么?
对于一只青椒来说,能够出演一部虎皮青椒,意味着一生中至高无上的荣誉。哪怕这道菜永远只能在普通餐馆上演,它也是当仁不让的主演。这一次,人们不再在意它是否榨出了丰美的汁液,甚至无需它继续展示翠绿的外形,更不会无视它的存在而讨论其他。人们眼里心里只有它,只有青椒,最多会要求来一点点醋,以消解它火热的激情。这一次,它不再是无名的“那个”,请叫出它的名字青椒,请大声叫出它的全名:虎皮青椒。因为,它是主演!除了青椒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存在。那是它的舞台,那是它的时刻,它就是世界之王!
你觉得一只青椒会在意去哪里买虎皮这种无聊的问题吗?不,它像一个真正的大腕那样保持着矜持的沉默。而把这种解释性工作留给经纪人,也就是我,对公众作出解答。
许多蠢货,这世界有许多蠢货,居然会想到虎皮青椒放糖的点子。你会在吃鱼翅的时候放咖喱吗?你会在吃三文鱼的时候蘸白糖吗?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做虎皮青椒最正宗的方法是用尖椒,而不是猥琐的灯笼辣椒,甚至是恶俗的柿子椒。柿子椒什么时候也敢称自己是辣椒了?记住了:它是水果!灯笼辣椒几时也敢穿虎皮了?看看它的身材相貌,武大郎也能穿虎皮裙吗?
唯有尖椒,才拥有流线型的身材和炽热的内心。在热油中忍受烙伤,带着一身老虎斑纹的刺青被端上桌子。盐味、酱油味和焦煳味混合,浑然天成辣椒的香味。用来开胃,用来下饭,再合适不过。如果再加上一点点醋,味道的丰富程度和一位老水手的一生相差无几。用虎皮青椒下饭,许多人吃到热泪盈眶。
即便是在北京这样大而无当、人情冷漠的残酷所在,一份虎皮青椒也能让我们想起小镇里的童年,想起世间儿女,呼灯篱落,想起妈妈叫我们回家吃饭。想起爸爸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青椒在流光中用自己生命的汁液在歌唱,它在塑料盘子里歌唱,在铁皮盘子里歌唱,在豁了边的白瓷盘子里歌唱。民工听过,市民听过,白领也听过。
世界上没有不好吃的虎皮青椒,在每一次青椒可以担当主演的机会里,它从未失败过。
我这篇文章大约是十年前写的,很多年之后,我相信它还是能打动许多人,能让人产生无限的唏嘘感慨。
当时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极为顺利,前后可能半小时就写完了。因为我在一早就已经想清楚了文章的结尾应该是怎样的。我想写一只骄傲的青椒,一只快乐的青椒,在所有人碗里放声歌唱,然后完美谢幕。想清楚了这样的结尾,开头和中段就变得非常容易。我只需要如实陈述青椒的命运不公,遭人冷落,最后的情感就一定能够强力抬升起来。
这样的文章哪怕对于我而言,大概十年里也才能写出一两篇来,并不是随时随地都能一挥而就。如果你仔细阅读这篇文章,会发现它的情感从头到尾都是饱满的——因为在那么多年的人生经历里,我有这样的情感在一点点累积,我有一些话想要说出口,但是我苦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载体,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直到有人问“想做虎皮青椒,请问虎皮去哪里买”?这个带着戏谑味道的提问,一下子帮我找到了内心的出口。我决定要为青椒说话,也是为了我自己说话。
拿我十年一篇的文章让初学者去看,让他们去学习,他们能学到什么?学文笔、学造句,还是学结构?《虎皮青椒》不是适合用来学习写作的对象,撑住这篇文章的是充沛的情感,打动人的同样是其中的情感。临摹他人作品是学习创作的第一步,但情感是临摹不了的。能临摹的是写作最基础的元素:如何描写和陈述,把一件事情给说清楚。
《虎皮青椒》不是写给孩子看的,它只能在成人读者那里得到最多的共鸣。成人读者觉得感动,是因为有类似的人生际遇,受过挫折,受过冷遇,也曾经独自飘零、孤苦无依。所以,才会很快笑着读出其中的隐喻,并且很快把自己代入那只孤独的青椒。对于成人而言,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无论小说、戏剧、电影,这样的阅读训练几乎每天都在进行。而对于孩子而言,他们并没有那么多人生阅历,也就不会通过阅读而产生类似的情感。
成人所谓的“好”和孩子所认定的“好”,并不是一个概念。把成人认定的“好”强加给孩子,因为他们缺乏必要的理解力和兴趣,反而会引起误解和偏差,甚至打消他们尝试和学习写作的兴趣。为了满足家长和教师,他们会努力试着用各种所谓的“好文笔”套文章结构,学遣词造句,造出各种空洞无味的文章来,并且在毕业之后的余生里,远远避开任何有关写作的事情。
我们都有过孩子的时期,我们也都在那个时期学习过写作。不幸的是,无论学习成与不成,在我们变成成人之后,就会彻底忘记当年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学习过程中遇见的障碍,以及如何建立起来的写作经验。当我们身处高楼,看惯了窗外的风景,就会忘记当初的地基是如何一点点打下去的。我们拖着孩子的手,指点着窗外的风景要他们看,并且要求他们临摹的时候,浑然忘记了他们现在应该先在地下室数砖头,给自己打牢一个小地基。
既然我们都会忘记童年、少年时代的感受,那么唯一合适的方式就是从小朋友认定的“好”开始。小朋友也有小朋友认定的好文章、好故事、好小说,而且愿意在上面花时间。哪怕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在睡前的故事时间,也会重复点播他喜欢的那几个故事。在那些孩子喜欢的故事里,同样蕴藏着所有的写作规律。它们之所以能够吸引孩子,就是因为这些写作规律在发生作用。而且,这些写作规律往往涉及写作最基本的部分:叙述。
它们能够精准地叙述事物,在最短的时间里利用比喻和描写建立起人物生动的形象。它们能巧妙地叙述故事,让读者忍不住追问后来呢?然后呢?一直专注于故事情节。有了必要的技巧和手段,初学者就有可能去创造他们自己的文字世界。在写作的早期,最应该关注的不是字数,也不是文笔,而是我们是否真的在观察,然后能否准确描述自己的所见。字数永远只会是这个过程的副产品。
而把注意力放在文笔和字数上,只会败坏这种学习的过程。在我这些年的个人经历里,经常有朋友拿了父母退休后偶尔写的文章来给我看。这些父母里,越是文化教育程度不高,越是不懂得如何写作的人,写出来的文字越是充满朴素的力量。
他们基本不会用修辞,或者用一些糟糕的修辞,但是每一个字都是他们想要说的,每一件事都是他们经历过的。他们的写作工具只是口语,如同面对面把一件事情说给你听。但是,这些事情已经在他们心里反反复复过了许多遍,也许在人前也讲过许多次,所以一旦成文,自然而然有一种简短、坦白、准确、凝练的风格,反而没有多少冗赘的部分。即便是家庭琐事、个人经历,也能让人读得津津有味。他们最大的优势是什么?是他们观察过生活,他们经历过人生,并且他们没有字数上的限制,对自己的文笔没有任何要求。
在学习写作之初,需要学习的是扎马步。而马步绝对不会是美的,绝对不会有多少人鼓掌喝彩。想到这里,我不禁疑心:其实许多孩子已经写过那些扎实准确的文字,却被家长错过,强拉着他们看隔壁家孩子在房顶表演轻功去了。
最后,如果说《虎皮青椒》这篇文章对于大家真的有什么价值,其实就只有一句话:试着用你描写的对象作为自己的视角。就是说,写青椒就想着自己是一只青椒,写蚂蚁就想着自己是一只蚂蚁,这样写出来的文章会给人带来不一样的感受。
这的确是种有用的写作技巧,但也仅仅是技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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