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能成为艺术家之前,我首先没能成为的是艺术收藏家。
我收藏过名画,都是精挑细选从美术课本上剪下来的,剪一次要等一个学期,等到发了新课本,以前的收藏已经不知道哪儿去了。为集齐所有颜色的玻璃糖纸,我翻遍全村的垃圾堆,翻来翻去只找到几种颜色,根本没法和我的十二色水彩笔配成套。我集过邮,没钱买新邮票,只能抠信封上盖过邮戳的旧邮票,家里的信就那么一抽屉,抠完就没有了。还淘过古玩,盘出好几个咸菜坛子,又试图把我奶奶陪嫁的樟木箱子的铜锁扣撬下来,最终以被我爸胖揍一顿而告吹。
今天要讲的故事,发生在我收藏奇石的那年夏天。
那年夏天和往常一样要什么没什么,还经常停电,我至今都不知道武媚娘是怎么当上的皇后、白娘子是怎么水漫的金山。有电的时候,电视节目也排不满,每当没东西可播,县电视台就放一段没头没尾的《请您欣赏》。有一天它请我欣赏的玩意儿叫“奇石”,我欣赏了一会儿,发现这不就是颜色漂亮一点、形状奇特一点的石头嘛,石头哪里没有?我也能搞到。
我首先下手的是邻居家的沙堆,那年他家老大娶媳妇,要盖新房,不知道从哪儿拉来一堆沙子,在院里架着网筛。筛出的石子只有蚕豆大,最大也不过桃核那么大。我蹲着挑了半天,把还没筛过的沙子也翻了个遍,只挑出几块带花纹的,还是最普通的条纹。花纹只有刚洗过的时候清楚,晾干了又灰蒙蒙的了,远没有电视里的奇石那么鲜艳,形状也是平淡无奇。我尝试用铁钉给它们凿出孔窍,一锤子下去,凿碎了一块,又一锤子下去,把自己一根指头凿黑了。
听说这些石头是山上的石头,好看的石头叫鹅卵石,只有河边才有,我又去了八里地外的沙河。那年我还没学会骑自行车,有个小伙伴本来要骑车带我去,然而当时是麦收时节,田间路上铺满刚收割的麦秸,宛如金黄的泥沼,在里面骑车比扛车还累,只好把车丢在路边。走累了,就翻跟头,翻累了,就打滚,到沙河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在夕阳的万丈金光中,我失望地发现沙河一块石头都没有,全是细如面粉的黄沙土,怪不得叫沙河。灰心丧气地跋涉回家,累得倒头就睡。
意外的是,没在河边找到鹅卵石,却在路上找到了。那条胡同我不常走,因为胡同里住着一个远房亲戚,按理说我该管她叫奶奶。而我生性羞怯古怪,对于任何必须打招呼的长辈都是能绕着走就绕着走。那时我已经搜遍全村除了那条胡同之外每一寸公共用地,总共捡到五毛八分钱、九个玻璃弹珠、三张水浒卡片和一个八宝粥里的塑料折叠勺子,仍然没找到一块可心的石头。趁着全世界午睡的工夫,瞅准那条路上没人,我不抱太大希望地搜过去。天知道路上为什么有鹅卵石,就在那个奶奶家门外,足足有十几块,一半露在路面上,一面嵌在路里。我欣喜若狂地扑上去——没错!货真价实的鹅卵石,摸起来像煮熟剥皮的鸡蛋一样光滑。怀着狂喜的心情我开始挖石头,指甲挖秃了,指头红肿起来,石头纹丝不动,用树枝撬,树枝断了,石头还是纹丝不动。明明只是土路,又不是沥青路,一定能挖出来的。正当我东张西望想找个铁片或玻璃片武装自己时,奶奶摇着蒲扇推门出来,咧嘴一笑,露出一颗金牙:“囡囡趴在道中间干吗呢?我从窗户里看你趴了半天了。”我的脸刷一下就烧起来了。
得知我想要那些石头,奶奶回院里拿了把铁锨帮我铲,怕她把石头铲坏,我坚持自己铲。日头毒如蛇蝎,地面坚硬如铁,我把全身的重量压在铁锨上,仍然无法撬动石头分毫。汗水湿透了我的衣服,一万只蝉钻进我耳朵里鸣叫,世界开始在我身边缓慢旋转,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奶奶捡起铁锨铲了几下也没铲动,说这块地就是这么硬,劝我下完雨再来挖,还保证会替我看着,不会让别人挖走,我才恋恋不舍地走开了。其实我只是不好意思麻烦她,她要是不在那里,我可以拎一桶水来,把地面浇湿了再挖。
雨还没下,我收集石头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到学校里,被隔壁班一个叫耿丽的女生知道了。耿丽留过级,个子比我高一头,或许因为太高,裤腿总是短一截,大冬天也露着脚踝。星期一上午上课前她来找我,带着得意非凡的笑容:“你看这是什么。”她说着向我摊开手掌。
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心心念念的“铁板”路上的鹅卵石全都失去了光辉。如果说它们是人间佳丽,耿丽手里的小石头简直是天上仙女。它通体雪白,温润如玉,没有一条哪怕最细的裂痕,没有一点哪怕最小的斑点,光洁的表面微微透明,似乎被一层朦胧的雾气包裹,又像结着一层正在融化的冰。
“好看吧?”耿丽晃晃手掌,同时晃动的还有我的目光。
我吞了吞口水:“哪儿来的?”
“捡的。”
“哪儿捡的?”
“不是捡的,我说错了,是我家祖传的。这是全国最好看的石头,我敢打赌你没见过比它更好看的!”
“没见过。”我老实承认,感觉胸口一跳一跳地疼。
“你让我抄一个学期的数学作业,我就把它给你。”
我呆住了,目光移到耿丽脸上,她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她又把石头举起来,在我眼前晃,一边晃一边嬉笑。这次我没有再看石头,而是越过石头琢磨她的表情,最终我发现那是一种胜利者的表情,仿佛交易早就达成,我已经尽在她掌握之中。
“不。”这个字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有点意外。
“你再想想。”耿丽仍在嬉笑。
“不。”我已经下定决心。
耿丽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舔了舔嘴唇,转了转眼睛:“那就半学期吧,从现在到……”
“我不干,”我打断了她的计算,“一天也不行,一回也不行,我就是不干。”
耿丽急了:“一个月,不能再少了。你再想想吧,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学再来找你。”没等我开口,她就迈开长腿跑掉了。
我们班和隔壁班是姊妹班,两个班共享的所有老师中,教数学的宋老师是最凶的。这位老师来自东北,操着一口被本地口音严重污染了的东北话,讲课和骂人都声如洪钟。绝活是用手背扇耳光,如果连续几个学生回答不对问题把她惹恼,她会对全班进行无差别打击,从前扇到后,从后扇到前。我们两个班的数学成绩名列年级前茅,可以肯定,完全是宋老师的功劳。
按照课程表,星期一上午我们班上数学课,下午隔壁班上数学课。上午放学铃声一响,耿丽就在门外探头探脑,等到宋老师给一位单独请教问题的学生讲解完离开,她才从后门溜进来。
“你想好了吗?让我抄一个月数学作业,这块石头就是你的。我抄作业很快,抄完就还给你,保证不耽误你交。”
“我都说了我不干,你找别人去吧。”
“你再看看这块石头,多白啊,又白又滑,不信你摸摸……”她说着就要拉我的手,被我敏捷地躲开了。
“你怎么这样啊!”耿丽声音大起来,“你让我抄个作业怎么了?又掉不了一块肉。你作业不是随便让人抄吗?他们都给你什么了?”
“他们什么也没给我。”
“那为什么让别人抄不让我抄!”
我无言以对,那年我只有八九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跟你不是一个班?”
“不是。”她的胡乱猜测让我心烦意乱,“你快抄别人的去吧,你们班下午就上数学了。”
耿丽一脚把我前桌的凳子踹翻在地,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确认她走远,我把那只无辜的凳子扶起来,就回家了。
下午我迟到了,预备铃已经响过,校园里空空荡荡。我按着颠簸的书包一路小跑,跟一个突然从花坛里窜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让我难以理解的是,这个人竟然又是耿丽。
“你怎么才来?快!作业给我!数学老师快来了!”她压低的声音透着焦虑,边说话边动起手来。
我搂紧书包正要挣扎,突然感觉手里被塞进一个东西,滑滑的,像块肥皂。打开手一看,是那块小白石头。
“破石头给你了!作业给我!就抄一回,一回总行了吧?”
“你骂我来着。”
“那你也骂我,咱俩就扯平了。来,你骂我,我决不还嘴。”
“我不骂。”
“那就赖不着我了,你自己不骂的。快把作业给我,来不及了!”
“石头我不要,作业不给你抄。”我把石头递过去,耿丽不接,我只好放在花坛沿上。
一抬头,见她那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露出绝望的神色,我心里又焦躁起来。
“你就……”耿丽才说出两个字,远处一声炸雷响起:“干什么呢!都上课了,你们还在外面干什么!”东北口音,不用看就知道是宋老师。
耿丽一把抓起她的石头扭头就跑,我迟疑了一秒也撒丫子跟上。那可能是我们人生中唯一步调一致的时刻。
下午的语文课上,不时能听见宋老师在隔壁咆哮。对于这种咆哮,全班同学已经习以为常,有人还在幸灾乐祸地挤眉弄眼。我可能是这两个班唯一没有被宋老师凶过的人,一向仗着学习好为所欲为,不知道今天怎么像个贼似的跟着耿丽跑起来。
我不知道在漫长的午休时间里,耿丽为什么没有去抄别人的作业,非要死心眼地等我,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蒙混过关,不知道她会遭到什么样的惩罚,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问题让我烦心。
黄昏,回家的路上,问题得到了部分解答。耿丽最后一次拦住我,紫红的两颊高耸着,这次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仇恨的眼神看着我,然后以极慢的动作——为的是让我看清楚——掏出那块小白石头,抡圆胳膊,把它投向路边的大臭水湾。小白石头在黑油油的水面打了三个水漂,沉入臭水湾中央。耿丽头也不回地走了,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我得承认,耿丽打水漂的样子相当潇洒。我也得承认,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要不要下水打捞石头。最后选择放弃,不是因为我不会游泳,也不是因为水太脏。
故事以一种令人遗憾的方式结束了。最终,我没能成为任何领域的艺术收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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