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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气鬼和没良心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苑 热度: 17351
文/孔静

  

  1

  1998年,我上小学三年级,成绩全年级第一,却偏偏最讨厌写作文。语文老师太缺乏创意,总爱让我们写“我的爸爸”和“我的妈妈”,我每次都把空白本子交上去,老师知道我家的情况,也不强求,就说:“写你奶奶也行啊,她一个人把你养大,多辛苦啊。”

  奶奶?我要写她什么,写我有多恨她吗?要不是她,我怎么会没有了爸爸,也没有了妈妈?几年前,爸爸出了车祸,妈妈要另嫁的时候,自然是想带着我一起的,却被奶奶要死要活地拦了下来,说我是他们老孔家唯一的香火,就算是个女孩,也一定要留在他们家。

  那天,有人开了车要带妈妈走,我拉着她的车门哭得撕心裂肺。她想硬带我走,却见奶奶拿了一瓶敌敌畏,已经打开了盖,站在车头前,只要妈妈带我走,她就一口气喝下去。最后,妈妈没有办法,只得狠心把我留下,自己上了车。

  从那以后,每当有人问我长大想干什么,我都会干脆利索地告诉她,“好好学习,离开孔家庄,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每次听到我说这话,奶奶就拿着笤帚疙瘩追得我满院子跑,“你这小没良心的,不乐意跟我一块过是吧?你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知道自己那时还走不了,我还不能养活自己,也不知道妈妈在哪里。她走后,曾写过信来,但都被奶奶给截留了,她怕我和妈妈有了联系,总有一天会跑掉。

  于是,我像个等待时机的忍者,为自己的出走做准备。那个夏天,别的小伙伴都在后山的小溪里抓虾子捕螃蟹的时候,只有我躲在小屋里,拼命地看书、刷题,只盼着高考早点到来。奶奶看到我用功一点也不高兴,她一把关掉那台“吱呀呀”响的吊扇,说:“电费很贵的,别等着吃闲饭,后院的羊都快饿死了,你去砍点草回来。”

  我在后面小声回嘴:“小气鬼!”我知道,她一点也不希望我学习好,她就想让我在这个小村子里,陪她待一辈子。

  有时,为了让她高兴,我也会动动脑筋。那年暑假,还珠格格热播。我做主,给奶奶的小卖部进了两大箱花花绿绿的贴纸,上面都是小燕子、五阿哥、紫薇和尔康的头像。开学后,不到一个星期,就卖了个精光。奶奶数着钱,看了我一眼:“这小没良心的,还算有点用。”

  这个小气鬼,只有在看到钱的时候,脸上才会有笑容。

  2

  2008年,我在济南上大二,离奶奶的小村子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其实,按我小时候的愿望,我应该选上海、北京、广州这些城市的,离家越远越好才是我一直的梦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填志愿的时候,却鬼使神差地选了济南这个最近的省城。

  我收到通知书的那天,奶奶坐在窗台下,干号了几声:“小没良心的,翅膀硬了,这就要飞了,我白养了你这么多年啊。”但转眼,我就听到她跟隔壁的奶奶炫耀,“看到没,我孙女可是考了全县前几名的,这在老辈的时候,就跟中状元差不多。”

  在我离开家的那天,她嘴里这个“没良心”的孙女,给她的枕头下放了崭新的500元钱,那是我暑假在县城的小饭馆里打工挣钱的,而且,我上大学没跟她要一分钱学费,自己办了助学贷款。我觉得,我仁至义尽,一点也不欠她的。

  等我到了学校,打开装着棉被的包裹,却发现里面有800元钱,都是小面值,破破旧旧的,鼓鼓囊囊的一大包,一看就是我那“小气鬼”奶奶在小卖部里挣的钱。

  刚到学校的那会儿,宿舍里的姐妹们都想家想得哭。十一放假前好几天,她们就忙着收拾东西,宿舍里弥漫着回家的喜悦。我自然也很高兴,把假期那几天的兼职排得满满的,就能多挣点生活费。舍友们返校时,会带来很多各地的特色小吃,我就想起了家里的板栗、核桃和山柿子,就忍不住往家里打了个电话。

  那时,奶奶还是没舍得在家里装电话,我要打到隔壁王奶奶家,让王叔去叫她。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却依然很洪亮地骂我:“你个小没良心的,就这么跑得远远的,白瞎我养了你这么多年。”

  “你放心,等我毕了业,会挣钱还给你的。”

  “哼,我怕等不到那天,你还是先把上大学之前的抚养费先给了吧。”

  每次通话,我们都会有这么几句对话。但我听了这话,却没有了小时候的气愤,我已经看清了她只是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3

  2012年,我24岁,在一家科技公司做产品开发。

  那一年,传说中玛雅人的世界末日并没有来,我却迎来了自己的末日。我失了恋,又因为情绪不稳定,在工作中出了重大失误,最后也失了业。

  那段时间,不知道是精神压力太大,还是租住的屋子太潮,我的全身起了湿疹,刚开始是一片片红色的小疙瘩,痒得不行,我就忍不住挠。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挠破的地方开始溃疡,我用了很多药,吃的、抹的,最后每天都要跑到医院去打吊针,但情况还是反反复复,丝毫不见好转。我被病情折腾得心力交瘁,觉得自己可能挺不过去了。

  那时,我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回家。我回到家,躺在奶奶的粗布床单上,看着日光从窗户的东头慢慢移到西头,安静地等待着宿命的到来。奶奶端来一碗甜沫,嘴里骂骂咧咧地说:“小没良心的,不生病还不知道回家是吧?”

  甜沫还是我小时候吃惯的那个味道,碎粉条、花生米、海带丝,我吃着吃着,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和她说道:“奶奶,是不是我命不好,所以我身边的人都要离开我?当年我妈妈不要我了,现在我喜欢的人也离开我了。”

  “瞎说什么呢,奶奶不是一直陪着你吗?”

  那些日子,我每天在院子里晒太阳,有时,也会到奶奶的小卖部里帮忙卖卖货,到了饭点,就到菜园子里摘点新鲜的茄子、辣椒。我什么药也没再吃,身上的湿疹却奇迹般地好了。

  那次临回济南前,奶奶支支吾吾地问我,当年她没让我跟我妈一块走,我有没有恨过她。其实,我没告诉她,我早就已经找到我妈了,她有了新的家庭,又生了弟弟和妹妹,一家人有说有笑的,日子很热闹。她也叫我经常过去吃饭,可是,我根本融不进他们家那么和谐的氛围。

  “小气鬼,放心吧,我可是你们老孔家唯一的血脉,不会离开这的。况且,我还要多多挣钱,还你的抚养费呢。”

  4

  2018年5月,我接到隔壁王奶奶的电话,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当天,我跟公司请了长假,回了老家。

  奶奶的身体里查出了肿瘤,却还是一副守财奴的口吻:“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咱回家,不治了。”我按住她瘦得枯干的手,说:“你放心吧,我有钱,一定会给你治好病,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让我还你这些年来的养育之恩吗?”

  晚上,奶奶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存折,她一直不信任银行卡,总怕她的钱会被别人划走。那存折上满满的几大页,密密麻麻地印着她每次往里存钱的日期和数额,我几乎能看到,她瘦小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走进银行,存进一份份希望。

  我忍住眼泪跟她开玩笑:“小气鬼,这钱你好好留着,就算你走了,我也给你放进棺材里。”她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了,却依然很爱骂我:“你个小没良心的,我攒这钱,还不是想给你留着。”

  奶奶的病并没有花很多钱,她走得很快。送她回来的那天,我关上院门,看着院子里的葡萄架,不愿意相信,这个院子,以后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奶奶去世前曾说她不想要火化,她怕疼。可惜,我没能满足她最后的愿望,因为政策不允许。但我把她埋在了后山的树林里,她说,在那里,能一眼看到我们的院子,她得盯着这个家,才放心。

  后来,有人想把我们家的老屋买下来,我拒绝了,我得给老孔家留住老屋,奶奶还在后山盯着我呢。

  国庆长假,朋友们都在策划着远游,我却一个人回了老屋。屋子里空荡荡的,东厢房的木门上刻着一行字,“奶奶是个小气鬼”。打开厨房门,在灰白的灶头烧一壶开水,我恍然看到当年那个小孩,站在板凳上,努力挥舞锅铲,炒一盘辣椒炒鸡蛋,奶奶干完活进门来,才不会骂我是吃白饭的。

  我的眼泪一颗一颗流下来。

  “小气鬼,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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