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目光是有重量、有质量的。
我经常体会着目光落在身上或心上的那种灼烫感、尖锐感、温暖感和压迫感。
当我们记起某种感情时,回忆的筛子就在意识的深海里打捞起一缕一缕目光,于是,我们忆起了目光后面的某一双眼睛,温柔的、潮湿的、热烈的。
当我们记起某些往事时,未必能摸索到具体的场景和情节;事件已经淡成云雾,但是隐约在事件上空的那些目光,往往如同闪电,扎根在过去的夜幕里。
当我们记起某个思想时,总是在一眨眼的瞬间。一眨眼,突然眼前亮了起来,心中的某个角落亮了,精神的某个房间亮了,于是我们重新进入这个思想,并被这个思想照亮。
为什么一眨眼间,就重逢某个思想?那是因为,一眨眼间我们的眼睛记起了目光,沉思的、焦虑的、顿悟的、狂喜的、澄明的。而那思想,正是由这样的目光浇铸而成。
目光的重量,远远大于我们的体重。我们的身体,我们身体里面的那颗心,正是收藏和贮存目光的库房。所以,当我们老了,越来越轻的身体里,却能感受到越来越多的沉重。
那些好的目光如宝石珍珠,存放在内心最重要的房间,我们经常于静夜抚摸它们,被它们再次照拂;我们又为无法再次回到那些眼睛面前表达谢意和敬意而感到遗憾和痛心;而那些不好的目光,虽说时间已经稀释了它们的分量,然而记忆还是时常被它们袭击。
假如你能勘探你身体内部的江河湖海和崇山峻岭,你将惊异于浩瀚的沉积和收藏,而藏得最深、保鲜保真最好的,正是那一脉脉、一束束、一道道目光。
人生的质量,除了身体的质量,更重要的是身体内部储存的目光的质量。
圣人体内一定存放着高质量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如水、如雪、如虹、如星、如月、如雨、如纯棉;如黑夜的灯,如冬日的炉火,如妩媚的青山,如雨后的草叶,如月光里展开的大海般深邃的沉思和悲悯,如闪电穿透长夜又谦卑地消融于长夜……
我读《论语》《庄子》,读佛经,读列夫·托尔斯泰,都读到了一束束目光。他们眼睛里的目光,以及他们内心里储存的目光。
圣人从目光的丛林中走过,从生灵的泪雨血河里趟过,他们的眼睛望见了苦海的深处,望见了生存莽原上伤痛的背影。同时,他们的眼睛又与长夜远处、星空高处某个神圣的目光对接,于是一种深达海底又接近星辰的伟大心胸展开于他们体内,发自于人的内心却蕴藏了宇宙般深广的思想和爱意的目光,终于降临世间。
于是,我经常问自己:你的体内该存放怎样的目光?
你渴望收藏的那些好的目光是在陆续凋零,还是在陆续生长?
你如何在被有害射线频频伤害的大地上,捕捉并珍藏那些美好的光线?
穿过日渐破败的森林,你怎样寻找种子那暗淡的目光,在长久地与它对视之后,你是否播种它,并祈祷在雨过天晴的早晨,看见一株嫩芽,噙着泪珠,表达着胆怯的希望?
我又该向生活,向历史,向覆盖着坟墓、陨石和青草的土地,投去怎样的目光?我该向那瘦瘦的溪流、细细的泉眼投去怎样的目光?
你看,那朵小小的芨芨草花就要开了,仿佛一点粗暴的声音都会让它熄灭,我该怎样以温柔的目光注视它仅有的几分钟的童年?
无家可归的燕子怯怯地降落在我的阳台上,怯怯地以公元前的方言试探我的心思,试探我对春天的态度。我该用怎样的目光问候它或者冷落它?欢迎它或者拒绝它?
我该向那山路上跋涉的身影,投去怎样的目光?我该向雨夜里的灯火,投去怎样的目光?我该向一直在深夜里最高处凝视我的神圣的星星,投去怎样的目光?我该向每一天都怀抱爱的火焰死得壮美的夕阳,投去怎样的目光?
我看见——在我不远处安静站立着的那棵柳树,它的每一根手指都在传递一种古老而单纯的情思;它嫩绿的眼神,那点化过《诗经》、照拂过唐诗、抚慰过宋词的眼神,又投递到僵硬的水泥地板上,投递到被电线缠绕被塑料包装了的生活身上,投递到被商业操纵、被数字组装、被技术复制的文化身上,投递到落满高分贝尖叫声的我的小小的身体上和心上,那么,我该向它投去怎样感恩的目光?
是的,我收藏着来自历史、来自自然、来自生活、来自人群的各种各样的目光。
同时,我投去的目光,也将被收藏。被某棵树收藏,被某朵花收藏,被某条河流收藏,被某盏灯收藏,被夜半的某颗星收藏,被近处或远处的某个心灵收藏。
就这样,我们的目光改变着白昼的光线,也改变着夜晚的品质。甚至,或多或少地,改变着宇宙的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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