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具赋予了他们做人的尊严、自由和信心。
农家的院墙上有一排铁钩,上面挂着犁耙锄锹,一年的生计做完了,该挂锄了。庄稼人脸上像牲口卸下挽具浮着一层浅浅的轻松,农具挂起来时地便收割干净了。阔亮的地面上有鸟起落,一阵风刮过来,干黄的叶片唰唰唰往下掉,入冬了,落叶、草屑连同所有轻飘的东西都被风刮得原地打转。早晨和傍晚,落叶铺满了院子,还有街道,远处重峦叠嶂的山体恰似劈面而立的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屏,霜打过的红叶还挂在一些干枝梢上,怕冷的人已经裹上了冬装,袖住了手。
秋庄稼入仓,那些留在地里的秸秆和茬头堆积在地当中,火燃起来时,乌鸦在飘浮的灰烬中上下翻飞,它们在抢食最后一季逃飞的蠓虫儿。天气干爽得很,空气就像刚擦洗过的玻璃窗户,乌鸦的叫声拨动了人敏感的神经,孩子们追逐着乌鸦,想把它们驱赶到高处的山上。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长条竹竿,那些抢食的乌鸦在孩子们的驱赶下飞往远处。谁家的马打着响鼻,河岸上未成年的柳树是挽马的马桩,青草在入冬之前衰败,如一层脱落的马毛,马干嚼着,不时抬头望着热闹的人群。马肚子里装了村庄人所有成长的故事,每个人的故事马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一个知道季节的人牵着他的毛驴走在村庄弯月形的桥上,他要翻越山头去有煤的地方驮炭,冬天,雪就要来了。
村庄里的铁匠铺热闹起来了,家家户户提着农具往铁匠铺子里走,用了一年的农具需要“轧”钢蘸火。用麻绳串起来的农具挂在铁匠铺的墙角,大锤小锤的击打声此起彼伏。取农具的人不走了,送农具的人也不走了,或蹲或坐,劣质香烟弥漫着铁匠铺。轧好钢的锄头扔进水盆,一咕嘟热气浪起来。龇着牙的农人开始说秋天的事,秋天的丰收总是按年成来计算,雨多了涝,雨少了旱,不管啥年成,入冬就要歇息了。
冬天是一个说闲话的日子,冬天的闲话把历史都要揪出来晒两轮儿。从小生活在村镇的那一代人,回忆起从前的日子来那是有很多说道的。
每一个节气到来都要先敬神。天地间与人掰扯不开的神是农家院子里的天地爷疙窑子,虽然敬奉的是天地人三界尊神之位,但最主要的还是天、地神。万物的本源,没有辽阔的土地,人们便会失去生存的根基。我们的上古神话有盘古化生万物,盘古以肌肉化成田土,用血液滋润大地,后来又出现了后土。乡民们开工动土时先要献土,土为“后土”。后土是谁?共工氏有子曰勾龙,为后土。因为共工氏统治天下时,他的儿子能够平治九州的土地。后土有凭尊贵和功劳享受庙宇的资本。乡民院子里的天地爷疙窑子由专门工匠造就,大户人家都在自己正房的门脸前,有的在进大门处,有石雕和砖雕样式。拜祭地神与拜祭天神是对应的,天地合称为“皇天后土”。
作为司农神的后土神,常和土地的出产物——五谷神合在一起祭祀。谷神最早祭祀的是“稷”。《风俗通义·祀典》说,稷者,五谷之长。五谷众多不可遍祭,故立稷为代表。在交通不便的方国之中,人们对农作物的需求是一致的。敬神是护佑来年风调雨顺,铁匠铺则是生活背后的力量。
我一直怀念铁匠铺里男人们的气质、表情、谈吐和铁锤的敲击声,农具赋予了他们做人的尊严、自由和信心。当走出铁匠铺时,碎银似的月光好像刚巧被山风抖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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