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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海斌 内蒙古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语文中级教师,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呼和浩特市名师工作室“教学能手”。呼和浩特教育系统优秀班主任、第十六、十七届“语文报杯”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写作指导特等奖、第四届全国高中语文教师教学基本功展评优秀课例评比一等奖、内蒙古自治区2016年中小学录像课评审活动一等奖、呼和浩特市中小学优质课评选一等奖获得者。
他不是一个突然出现在我生命里的男人,在我见到他之前,他的名字就像风一般不时地从我的日子里掠过,无论是闲暇时女伴们的嘤嘤私语,还是我们在宫廷上演奏时,那些谋臣突如其来的高谈阔论。他们说他年少有为,风姿特秀,恢弘大度,不记人恶,因为他只有24岁,所有的人都唤他周郎。
可是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作为一个乱世中的乐者,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拨动我的筝,这微小的技艺使我在大的变故中总能保持一个安身之所。我不明白,那些杀人如麻的强者为何都迷恋音乐,在我看来,音乐是让人安宁柔软的东西,然而那些人的立身之本却是在动荡里坚持强硬。
我来到吴宫的那一年是多事之秋,满世界都在打仗,所以我一直没能见到他。女伴们怀着隐秘的激动与不安说起他,好像他是一颗曾经照亮她们心灵的彗星,她们用一生等待他再次来临。
见到他时天气已经转凉,走在吴宫的庭院里,总有落叶猝然在脚前跌落,这细微的动静每每令我心惊。我抱着我的筝,目不斜视、脚步匆匆,在我那群快乐的女伴中,我似乎是因未经世事而显得过于严肃。
我见到了他,那是一个天生隆重的男人,与这盛大的场合相得益彰,即便他漫不经心,即便他举重若轻,只要他一出现,隆重的气息便会弥漫在周围的空间。这个缀满传奇的年轻男人照亮了吴王的宴席。女伴们心照不宣的喜悦如水波般顺着乐曲涌淌,而我却久久地凝视着他那一份温和。我喜欢温和的男人,在雄性特征过于明显的将士中,这个温和的男人就像沙石瓦砾中的一泓湖水,而这个男人的温和则如湖上升起的轻盈的雾气。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太多的震动,他的雄姿英发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的温和如雾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我还是注意起他来了,那一晚之后,我加入了谈论他的行列,我带着新鲜的活力等待着演奏的通知,愿意听到有关他的消息,当时我还不知道,兴趣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媒人,它知道拙劣的言辞只能徒增你的反感,便暗中布置,勾引你的好奇心与它狼狈为奸,使你不觉落入彀中。
那一年他和吴王得胜归来,同时归来的还有一对著名的美女,乔家姐妹。那一晚吴王与他在亭子里把酒临风,我是唯一的乐者,我弹的曲子叫《广陵散》。不知为什么,他指定要听这首寂寞的古乐,吴宫里只有我能够演奏。我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能看到他的头发被晚风拂起,他的面容平易一如往常,俊逸里更有几分疏朗。我隔着游弋的微光望着他,心里溢满了痛楚的幸福,我一点点地享受着钻心的痛楚,尽管没有人把我当成有灵魂的人。此刻这两个年轻的男人不像君臣,更像一对相知甚深的朋友,对战争与人生感慨万千。他们还谈到了爱情。吴王不无调侃地说:“乔公两个女儿虽遭沦落,但得你我为婿,亦可展露欢颜了。”吴王这自诩的话语刹那间刺痛了我,我的手指无措地从弦上滑过,不和谐的音符自顾自地奔涌而出,我的恐慌接踵而来,就在这时,他回过头来,轻轻地看了我一眼。
那是他第一次看我,那是一个飘忽如羽毛般的目光,不是责备,是惊奇,也不是很大的惊奇,好像仅仅是一个下意识的反应,他大概都没看清那个仓皇的操琴者。我的脑中顿时轰然,乐曲继续机械地从指下淌出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是什么让我如此震惊?我自己也不清楚,吴王的骄傲之外更有对两个女人的怜惜,我把他们看成一体,他们不是侵略欲强烈的男人,他们能体会到掠来的女人满心黯淡,他们心疼着她们,又希望自己的优秀能够给予补偿,总之,他们是把她们看成真正的爱人,而我只是一个与筝配合时能变出音乐的乐者。曾几何时,我喜欢这样的定位,我以为我是为音乐而生,所以虽然身处卑贱,仍不能动摇我心中的安稳,但是爱情却轻易地毁灭了我的存身之处。
那个夜晚我回到我的住处,女伴们都已安睡,我望着窗口那一片刀锋般的月,心里时而热烈时而寒冷地交缠着一份渴望。我的渴望仅仅是他能知道世上还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只要他能够看我一眼,我的爱情与生命就能在他的目光中活过来。可是我想不出什么办法,像我这样一个卑微的女子,如何能得他一丝垂顾?我不美,也没有惊人的才华,我热爱音乐,能够演奏难度较高的古乐,可他是一个音乐天才,否则就不会在三爵之后,仍能听出那小小的谬误。哪怕我倾己所有,也不能给他一点点馈赠,这样的一个暗恋者是多么失败。对于他,我原只应该仰望,现在我超出了我的本分,就该徒受煎熬,想要让他降尊纡贵地关照我的爱情,这怎么可能?
再等等,让我想一想,哦,我可以让他再看我一眼,比如这个傍晚,他就曾给我匆匆一瞥,尽管这一瞥并非对我的嘉许,我在慌乱中把它辜负。可是这一刻,我回味着这一瞥,如同干渴的人在沙漠里回味被他怠慢的甘泉,他发誓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将守着那甘泉终老此生。是的,我要一种依赖能够让我度过平生,为了得到这依赖,我情愿付出代价。
在那个最为盛大的宴会上,有谁能发现这个女子赴死般的激情?如果有个诗人发现了这一切中的诗意,也许能够写一首诗,使得她和宴席上的人一同名垂千古。奈何这只是一场家宴,无论是主人还是来客,个个都神采飞扬,这是他们最好的岁月,他们的事业刚刚开始,他们的爱情得其所哉,他们依旧年轻茂盛,有谁会注意到一个弹筝女子异样的神情?
不再是那曲《广陵散》,这是一首悠扬明媚的曲子,是我弹得烂熟的曲子,我已经预先决定在哪里设下埋伏,我小小的阴谋也许会片刻惊扰那愉快的人群,他将回头,将朝我眺望,这一回我会仰起脸,与他对视。他会惊讶吗?会不会猜测这个弹筝的女孩眼神里的意味?
想到这些,我的手指开始痉挛,我勉力地使自己镇静,使曲子依然能够行云流水。“当”的一声,弦断,我心中也有什么顷刻绷断,我不敢抬头,我猜那星辰般的目光正照过来,可是这一刻我不敢看,我的爱情就是这么卑微与怯懦,哪怕我已经决定孤注一掷,我仍然不敢采撷我饮鸩止渴的幸福。
莫名的委屈侵袭过来,泪珠落在弦上,并不迅速跌坠,滴溜溜地在细细的弦间打着旋,晶莹而妩媚。勉强进行着的演奏终于混乱起来,连吴王也注意到了,他来不及了解这混乱的始末,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们在总管铁青的面庞前走过,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离开宴席,离开他,离开我渺小的安稳。我没有回头去看那个人,隔着那么多人那么长的距离,就算我看到了又怎么样呢?
我因这次错误被吴宫驱逐,后来也曾寄身于其他臣僚的家中,可惜我的命运太不好,在这乱世中,那些巢穴总是率先覆灭,我只能流落民间,做个浆洗的妇人,然后嫁人、生子、老去。
与此同时的,是他的命运。我听说就在我走后,吴王就把整个乐队送给了他,第二年,吴王死去,他继续南征北战,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在他三十三岁那年,他赢了最著名的赤壁之战,他的温柔敦厚更与雄才大略一起征服了世人,连曾以年长而轻慢他的将军程谱都叹:与周公谨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他的人生永远光明、辉煌、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与我截然不同。谁能想到,有个最阴险的敌人在前面等着他?死亡在前面等着他。
建安十五年的春天,我走过歪歪斜斜的江南小巷,蒙蒙雨意化成了满眼绿雾,我到巷口去寻卖豆腐的吆喝。那个总是快快乐乐的豆腐郎神情黯然,和围住他的人们说着什么,等到我走近了,邻家大伯扯住我说,他婶,周郎没了!
吴中皆恸,包括我愚钝木讷的丈夫。我弯着腰,在门口洗那堆积如山的织锦衣裳,我想他们从我的背影上看不到任何内容,谁也不会想到,这是曾得周郎回顾的女人。
他死了,我依旧活着,并且活了很久,当我成为这样一个老人,我依然时时在心中祭奠我的爱情。我甚至对他有一种感激,他让我和世人看到了一种完美,连他的死去,也使我们免于在若干年之后看到一个白发昏目的故将军,更省去了下一个吴王在友谊与江山之间的两难选择。
这倒不是我的妄加揣测,听说在他活着的时候,新吴王已经与人说:“周公气度宏大,恐非久为人臣耳。”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说明有一种人生可以总是处于高潮,无论是事业、友谊还是爱情,他都可以拿到最好的一份,更重要的是,他还擅长戛然而止。我想,这样的人生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没有体会过似我的绝望与挫败吧。
而那个周郎顾的故事仍广为流传,他们说:“曲有误,周郎顾。”他们用这句话来表彰他在音乐上的天分,谁也不知道那典故真正的来由,更不知道这典故背后那悲伤的永不再出口的爱情。
名 师 赏 析
好文章应该是畅达而柔软,有来处亦有归途,通人情又能引思索的。闫红以女性独特的视角、温婉的语言、流畅的叙事为我们展现了好文章所需的一切要素。
“曲有误,周郎顾”本自《三国志·吴志·周瑜传》,据说周瑜听人演奏的时候,即使多喝了几杯酒有些醉意,如果演奏稍有一点儿错误,也一定瞒不过他的耳朵。每当发现错误,他就要向演奏者相顾,微微一笑提醒抚琴者错音了。多数人关注的是周瑜,而闫红站在乐者的角度,独辟蹊径,别出心裁,翻出了让人击节叹赏的新意:真正的爱情也许不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长相厮守,而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心灵相通。
当然,作为一个写作者,如何书写历史人物呢?这篇文章告诉我们:要以史实为基础,适度补充情节和细节,最重要的是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情感纽带连接聚合材料,带给读者一种温柔委婉却温暖震撼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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